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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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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都太太托著茶盤進來,問馬威:「你父親呢?」「恐怕還沒起呢。」馬威低聲兒說。 她沒說什麼,可是臉象小簾子似的撂下來了。她坐在她女兒的對面,給他們倒茶。她特意沏的馬先生給的茶葉,要不是看著這點茶葉上面,她非炸了不可。饒這麼著,倒茶的時候還低聲說了一句:「反正我不能做兩回早飯!」「誰叫你把房租給中國人呢!」溫都姑娘把報紙扔在一邊,歪著頭兒向她母親說。 馬威臉上一紅,想站起來就走。皺了皺眉,——並沒往起站。 溫都姑娘看著他,笑了,好象是說:「中國人,挨打的貨!就不會生氣!」 溫都太太看了她女兒一眼,趕緊遞給馬威一碗茶,跟著說:「茶真香!中國人最會喝茶。是不是?」 「對了!」馬威點了點頭。 溫都太太咬了口麵包,剛要端茶碗,溫都姑娘忙著拉了她一把:「招呼毒藥!」她把這四字說得那麼誠懇,自然;好象馬威並沒在那裡;好象中國人的用毒藥害人是千真萬確,一點含忽沒有的。她的嘴唇自自然然的顫了一顫,讓你看出來:她決沒意思得罪馬威,也決不是她特意要精細;她的話純是「自然而然」說出來的,沒心得罪人,她就不懂得什麼叫得罪人。自要戲裡有個中國人,他一定是用毒藥害人的。電影,小說,也都是如此。溫都姑娘這個警告是有歷史的,是含著點近於宗教信仰的:回回不吃豬肉,誰都知道;中國人用毒藥害人——一種信仰! 馬威反倒笑了。端起茶碗喝了一口,一聲沒言語。他明白她的意思,因為他看過英國小說——中國人用毒藥害人的小說。 溫都太太用小薄嘴唇抿了半口茶,然後搭訕著問馬威:中國茶有多少種?中國什麼地方出茶?他們現在喝的這種叫什麼名字?是怎麼製造的? 馬威把一肚子氣用力壓制著,隨便回答了幾句,並且告訴她,他們現在喝的叫作「香片」。 溫都太太又叫他說了一回,然後把嘴嘟著說:「杭便,」還問馬威她學的對不對。 溫都姑娘警告她母親留心毒藥以後,想起前幾天看的那個電影:一個英國英雄打死了十幾個黃臉沒鼻子的中國人,打得真痛快,她把兩隻肉嘟嘟的手都拍紅了,紅得象擱在熱水裡的紅胡蘿蔔。她想入了神,一手往嘴裡送麵包,一手握著拳在桌底下向馬威比畫著心裡說:不光是英國男子能打你們這群找揍的貨,女英雄也能把你打一溜跟頭!心裡也同時想到她的朋友約翰:約翰在上海不定多麼出鋒頭呢!他那兩隻大拳頭,一拳頭還不捶死幾十個中國鬼!她的藍眼珠一層一層的往外發著不同的光彩,約翰是她心目中的英雄!……他來信說:「加入義勇軍,昨天一排槍打死了五個黃鬼,內中還有個女的!」……「打死個女人,不大合人道!」溫都姑娘本來可以這樣想,可是,約翰打死的,打死的又是個中國女人;她只覺得約翰的英勇,把別的都忘了。……報紙上說:中國人屠宰了英國人,英國人沒打死半個中國人,難道約翰是吹牛撒謊?她正想到這裡,聽見她母親說:「杭便。」她歪過頭去問:「什麼?媽!」她母親告訴她這個茶叫「杭便」,於是她也跟著學。英國人是事事要逞能的,事事要叫別人說好的,所以她忘了馬威——只是因為他是中國人——的討厭。「杭辦」「杭辦」「對不對」?她問馬威。 馬威當然是說:「對了!」 吃完了早飯,馬威正要上樓看父親去。溫都姑娘從樓下跑了上來,戴著昨天買的新帽子,帽子上插著一捆老鼠尾巴,看著好象一把兒蕎麥面麵條;戴老鼠尾巴是最新的花樣,——所以她也戴。她斜著眼看了馬威一下,說了聲「再見,」一溜煙似的跑了。 溫都姑娘上鋪子去作工,溫都寡婦出來進去的收拾房屋,拿破崙跟著她左右前後的亂跑。馬威一個人坐在客廳裡等著伊牧師來。 馬威自從八歲的時候死了母親,差不多沒有經過什麼女性的愛護。在小學裡的時候,成天和一群小泥鬼兒打交道;在中學裡,跟一群稍微個兒大一點的泥鬼瞎混;只有禮拜天到教堂作禮拜去,能看見幾位婦女:祈禱的時候,他低著頭從眼角偷偷的看她們;可是好幾回都被伊太太看見,然後報告給伊牧師,叫伊牧師用一半中國話,一半英國話臭駡他一頓:「小孩子!不要看姑娘!在禱告的時候!明白?See?……」伊太太禱告的時候,永遠是閉著一隻眼往天堂上看上帝,睜著一隻眼看那群該下地獄的學生;馬威的「看姑娘」是逃不出伊太太的眼線的。 教堂的姑娘十之八九是比伊太太還難看的。他橫著走的眼光撞到她們的臉上,有時候叫他不由的趕快閉上眼,默想上帝造人的時候或者有點錯兒;不然,……有時候也真看到一兩個好看的,可是她們的好看只在臉上那一塊,縱然臉上真美,到底叫他不能不聯想到冥衣鋪糊的紙人兒;於是心中未免有點兒害怕!且不管紙人兒吧,不紙人兒吧,能看到她們已經是不容易!跟她們說說話,拉拉手,——妄想!就是有一回,他真和女人們在一塊兒作了好幾天的事。這回事是在他上英國來的前一年,學界鬧風潮:校長罷長,教員罷教,學生也罷了學;沒有多少人知道為什麼這樣鬧,可是一個不剩,全鬧起活兒來;連教會的學堂也把《聖經》扔了一地,加入戰團。馬威是向來能說會道,長得體面,說話又甜甘受聽,父親又不大管他,當然被舉為代表。代表會裡當然有女代表,於是他在風潮裡頗得著些機會和她們說幾句話,有一回還跟她們拉手。風潮時期的長短是不能一定的,也許三天,也許五個月;雖然人人盼著越長越好,可是事事總要有個結束,好叫人家看著象一回事兒似的。這回風潮恰巧是個短期的,於是馬威和女人們交際的命運象舞臺上的小武丑兒,剛翻了一個跟頭,就從台簾底下爬進後臺去了。 馬威和溫都姑娘不一定有什麼前緣,也不是月下老人把他和她的大拇腳指頭隔著印度洋地中海拴上了根無形的細紅線。她不過是西洋女子中的一個。可是,馬威頭一個見的恰巧是她。她那種小野貓似的歡蹦亂跳,一見面他心裡便由驚訝而羡慕而憐愛而癡迷,好象頭一次喝酒的人,一盅下去?成媳懍⒖毯炱鵠戳恕?墒牽納衿雜錚?叫他心裡涼了好多……她說:「再見」的時候確是笑著,眼睛還向他一飛……或者她不見得是討厭他……對了:她不過是不喜歡中國人罷了!等著,走著瞧,日子多了叫她明白明白中國人到底是怎麼回事!……何必一定跟她套交情呢,女子可多了,…… 馬威翻過來掉過去的想,問題很多,可是結論只有一個:「等著吧,瞧!」摸了摸自己的臉蛋兒,顴骨尖兒上那一點特別的熱,象有個香火頭兒在那裡燒著。「等著瞧,別忙!」「別忙!」他這麼叨嘮著,嘴唇張著一些,好象是要笑,可是沒笑出來;好象要惱——惱她?——,又不忍的。一會兒照照鏡子看自己的白牙,一會兒手插在褲兜裡來回走……「別忙!走著瞧!」 「馬威!馬威!」馬老先生一嗓子痰在樓上叫,跟著嗽了嗽,聲音才尖溜了一點:「馬威!」 馬威收了收神,三步兩步跑上樓上。馬老先生一手開著門,一手端著那個磁水罐。臉上睡的許多紅褶兒,小鬍子也在一塊擰擰著。 「去,弄點熱水來!」他把磁罐交給馬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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