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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拿過來!」馬老先生沈著氣說。

  馬威把小箱子打開,把兩筒茶葉遞給父親。馬老先生一手托著一筒,對他們說:「從北京帶來點茶葉。伊牧師一筒,溫都太太一筒,不成敬意!」說完把一筒交給伊牧師,那一筒放在鋼琴上了;男女授受不親,那能交給溫都太太的手裡呢!

  伊牧師在中國多年,知道中國人的脾氣,把茶葉接過去,對溫都寡婦說:「准保是好茶葉!」

  溫都太太忙著把拿破崙放在小凳上,把茶葉筒拿起來。小嘴微微的張著一點,細細的看筒上的小方塊中國字,和「嫦娥奔月」的商標。

  「多麼有趣!有趣!」她說著,正式的用眼睛——不用眉毛了——看了馬老先生一眼。「我可以這麼白白的收這麼好的東西嗎?真是給我的嗎?馬先生!」

  「可不是真的!」馬先生撅著小鬍子說。

  「嘔!謝謝你,馬先生!」

  伊牧師跟溫都太太要了張紙,把茶葉筒包好,一邊包,一邊說:「伊太太最愛喝中國茶。馬先生,她喝完你的茶,看她得怎麼替你禱告上帝!」

  把茶葉筒兒包好,伊牧師楞了一會兒,全身紋絲不動,只是兩個黃眼珠慢慢的轉了幾個圈兒。心裡想:白受他的茶葉不帶他們出去逛一逛,透著不大和氣;再說當著溫都太太,總得顯一手兒,叫她看看咱這傳教的到底與眾不同;雖然心裡真不喜歡跟著兩個中國人在街上走。

  「馬先生,」伊牧師說:「明天見。帶你們去看一看倫敦;明天早點起來呀!」他說著出了屋門,把茶葉筒卷在大氅裡,在腋下一夾;單拿著那個圓溜溜的筒兒,怕人家疑心是瓶酒;傳教師的行為是要處處對得起上帝的。

  馬老先生要往外送,伊牧師從溫都太太的肩膀旁邊對他搖了搖頭。

  溫都太太把伊牧師送出去,兩個人站在門外,又談了半天。馬老先生才明白伊牧師搖頭的意思。心裡說:「洋鬼子頗有些講究,跟他們非講圈套不可呢!」

  「看這倆中國人怎樣?」伊牧師問。

  「還算不錯!」溫都太太回答:「那個老頭兒倒挺漂亮的,看那筒茶葉!」

  同時,屋子裡馬威對父親說:「剛才伊牧師誇獎房子的時候,你怎麼一聲不出呢?還沒看出來嗎:對外國人,尤其是婦女,事事得捧著說。不誇獎他們,他們是真不願意!」

  「好,不好,心裡知道,得了!何必說出來呢!」馬老先生把馬威幹了回去,然後掏出「川綢」手巾,照撣綠皮臉官靴的架式撣了撣皮鞋。

  正是四月底的天氣:晴一會兒,陰一會兒,忽然一陣小雨;雨點還落著,太陽又出來了。窗戶棱上橫掛著一串小水珠,太陽一出來,都慢慢化成股白氣。屋外剛吐綠葉的細高挑兒楊樹,經過了雨,樹幹兒潮潤的象剛洗過澡的象腿,又潤,又亮,可是灰濛濛的。

  馬老先生雖然在海上已經睡了四十天的覺,還是非常的疲倦。躺在床上還覺得床鋪一上一下的動,也好象還聽得見海水沙沙的響。夜裡醒了好幾次,睜開眼,屋子裡漆黑,迷迷糊糊的忘了自己到底是在那兒呢。船上?北京?上海?心裡覺得無著無靠的,及至醒明白了,想起來已經是在倫敦,又覺得有點說不出來的淒慘!北京的朋友,致美齋的餛飩,廣德樓的坤戲,故去的妻子,哥哥……上海……全想起來了,一會兒又全忘了,可是從眼犄角流下兩個大淚珠兒來。「離合悲歡,人生不過如此!轉到那兒吃那兒吧!」馬老先生安慰著自己:「等馬威學成了,再享幾天福,當幾天老爺吧!」這麼一想,心裡痛快多了。把一手心熱汗的手伸出來,順著氊子邊兒,理了理小鬍子。跟著把腦袋從枕頭上抬起一點來,聽聽隔壁有聲音沒有。一點聲兒沒有。「年青力壯,吃得飽,睡得著!有出息,那孩子!」他自己嘟囔著,慢慢的把眼睛又閉上。

  醒一會兒又睡,睡一會兒又醒,到了出太陽的時候,他才睡安穩了。好象聽見馬威起來了,好象聽見街上過車的聲音,可是始終沒睜眼。大概有七點半鐘了,門上輕輕的響了兩聲,跟著,溫都太太說:「馬先生,熱水!」「謝——哼,啊,」他又睡著了。

  不到七點鐘,馬威就起來了。一心的想逛倫敦,抓耳撓腮的無論怎樣也不能再睡。況且昨天只見了溫都姑娘一面,當著父親的面兒,也沒好意思和她談話。今天吃早飯是他的好機會,反正父親是決起不來的。他起來,輕輕的把窗子開開。雨剛住了,太陽光象回窩的黃蜂,帶著春天的甜蜜,隨著馬威的手由窗戶縫兒擠進來。他把在上海買的那件印花的西式長袍穿上,大氣不出的等著熱水來好刮臉。刮臉的習慣是在船上才學來的,上船之前,在上海先施公司買了把保險刀兒。在船上的時候,人家還都沒起來,他便跑到浴室裡去,細細的刮一回;臉上共總有十來根比較重一點的鬍子茬兒,可是刮過幾天之後,不刮有點刺鬧的慌;而且刮完了,對著鏡子一照,覺得臉上分外精神,有點英雄的氣象。他常看電影裡的英雄,刮臉的時候,滿臉抹著胰子,就和人家打起來;打完了,手連顫也不顫,又去繼續刮臉;有的時候,打完了,抱著姑娘要嘴兒,還把臉上的胰子沫兒印在她的腮上。刮臉,這麼看起來,不光是一種習慣,裡面還含著些情韻呢。

  好容易把熱水等來了,趕緊漱口刮臉。梳洗完了,把衣裳細細的刷了一回。穿戴好了,想下樓去;又怕下去太早,叫房東太太不願意。輕輕開了門往外看:父親門外的白磁水罐,還冒著點熱氣。樓下母女說話的聲音,他聽得真真的。溫都姑娘的聲音聽得尤其真切,而且含著點刺激性,叫他聽見一個字,心裡象雨點兒打花瓣似的那麼顫一下。

  樓下鈴兒響了,他猜著:早飯必定是得了。又在鏡子裡照了一照:兩條眉毛不但沒有向上吊著,居然是往下彎彎著,差不多要彎到眼睛下面來。又正了正領帶,拉了拉衣襟,然後才咚咚的下了樓。

  溫都母女平常是在廚房吃早飯的。因為馬家父子來了,所以改在小飯廳裡。馬威進了飯廳,溫都太太還在廚房裡,只有溫都姑娘在桌子旁邊坐著,手裡拿著張報紙,正看最新式帽子的圖樣。見馬威進來,她說了聲:「咳嘍!」頭也沒抬,還看她的報。

  她只穿著件有肩無袖的綠單衫,胸脯和胳臂全在外邊露著。兩條白胖的胳臂好象一對不知道用什麼東西作的一種象牙:又綿軟,又柔潤,又光澤,好象還有股香味兒。馬威端了端肩膀,說了聲:「天氣不錯?」

  「冷!」她由紅嘴唇擠出這麼個字來,還是沒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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