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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杆「秤仔」(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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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南威麗村裡,住的人家,大都是勤儉、耐苦、平和、順從的農民。村中除了包辦官業的幾家勢豪,從事公職的幾家下級官吏,其餘都是窮苦的占多數。 村中,秦得參的一家,尤其是窮困的慘痛,當他生下的時候,他父親早就死了。他在世,雖曾贌(租耕,或長期租耕)得幾畝田地耕作,他死了後,只剩下可憐的妻兒。若能得到業主的恩恤,田地繼續贌給他們,雇用工人替他們種作,猶可得稍少利頭,以維持生計。但是富家人,誰肯讓他們的利益給人家享。若然就不能其富戶了。所以業主多得幾鬥租穀,就轉贌給別人。他父親在世,汗血換來的錢,亦被他帶到地下去。他母子倆的生路,怕要絕望了。 鄰右看他母子倆的孤苦,多為之傷心,有些上了年紀的人,就替他們設法,因為餓死已經不是小事了。結局因鄰人的做媒,他母親就招贅一個夫婿進來。本來做後父的人,很少能體恤前父的兒子。他後父,把他母親亦只視作一種機器,所以得參不僅不能得到幸福,又多挨些打罵,他母親因此和後父就不十分和睦。 幸他母親耐勞苦,會打算,自己織草鞋、畜雞鴨、養豬,辛辛苦苦,始能度那近於似人的生活。好容易,到得參九歲的那一年,他母親就遣他去替人家看牛、做長工。這時候,他後父已不大顧到家內,雖然他們母子倆,自己的勞力已經可免凍餒的威脅。 得參十六歲的時候,他母親叫他辭去了長工,回家裡來,想贌幾畝田耕作,可是這時候,贌田就不容易了。因為制糖會社糖的利益大,雖農民們受過會社刻虧(刻薄待遇)、剝奪,不願意種蔗,會社就加上「租聲」(方言,提高租谷)向業主爭贌,業主們若自己有利益,那管到農民的痛苦,田地就多被會社贌去了。有幾家說是有良心的業主,肯贌給農民,亦要同會社一樣的「租聲」,得參就贌不到田地。若做會社的勞工呢,有同牛馬一樣,他母親又不肯,只在家裡,等著做些散工。因他的力氣大,做事勤敏,就每天有人喚他工作,比較他做長工的時候,勞力輕省,得錢又多。又得他母親的刻儉,漸積下些錢來。光陰似矢,容易地又過了三年。到得參十八歲的時候,他母親唯一未了的心事,就是為得參娶妻。經他艱難勤苦積下的錢,已夠娶妻之用,就在村中,娶了一個種田的女兒。幸得過門以後,和得參還協力,到田裡工作,不讓一個男人,又值年成好,他一家生計,暫不覺得困難。 得參的母親,在他二十一歲那一年,得了一個孫子,以後臉上已見時現著笑容,可是亦已衰老了。她心裡的欣慰,使她責任心亦漸放下,因為做母親的義務,已經克盡了。但二十年來的勞苦,使她有限的肉體再不能支持。亦因責任觀念已弛,精神失了緊張,病魔隨乘虛而入,病臥幾天,她面上現著十分滿足、快樂的樣子歸到天國去了。這時得參的後父,和她只存了名義上的關係,況他母親已死,就各不相干了。 可憐的得參,他的幸福,已和他慈愛的母親,一併失去。 翌年,他又生下一女孩子。家裡頭因失去了母親,須他妻子自己照管,並且有了兒子的拖累,不能和他出外工作,進款就減少一半,所以得參自己不能不加倍工作,這樣辛苦著,過有四年,他的身體,就因過勞,伏下病根。在早季收穫的時候,他患著虐疾,病了四五天,才診過一次西醫,花去兩塊多錢,雖則輕快些,腳手尚覺乏力,在這煩忙的時候,而又是勤勉的得參,就不敢閑著在家裡,亦即耐苦到田裡去。到晚上回家,就覺得有點不好過,睡到夜半,寒熱再發起來,翌天也不能離床,這回他不敢再請西醫診治了。他心裡想,三天的工作,還不夠吃一服藥,哪得那麼些錢花?但亦不能放他病著,就煎些不用錢的青草,或不多花錢的漢藥服食。雖未全部無效,總隔兩三天,發一回寒熱,經過有好幾個月,才不再發作。但腹已很脹滿。有人說,他是吃過多的青草致來的,有人說,那就叫脾腫,是吃過西藥所致。在得參總不介意,只礙不能工作,是他最煩惱的所在。 當得參病的時候,他妻子不能不出門去工作,只有讓孩子們在家裡啼哭,和得參呻吟聲相和著,一天或兩餐或一餐,雖不至餓死,一家人多陷入營養不良,尤其是孩子們,尤幸他妻子不再生育…… 一直到年末。得參自己才能做些輕的工作,看看「尾衙」到了,尚找不到相應的工作,若一至新春,萬事停辦了,更沒有做工的機會,所以須積累些新春半個月的食糧,得參的心裡,因此就分外煩惱而恐惶了。 末了,聽說鎮上生菜的販路很好,他就想做這項生意。無奈缺少本錢,又因心地坦白,不敢向人家告借,沒有法子,只得叫他妻到外家(娘家)走一遭。 一個小農民的妻子,那有闊的外家,得不到多大幫助,本是應該情理中的事。總難得她嫂子,待她還好,把她唯一的裝飾品——一根金花——借給她,叫她去當鋪裡,押幾塊錢,暫作資本。這法子,在她覺得帶了幾分危險,其外又別無法子,只得從權了。 一天早上,得參買一擔生菜回來,想吃過早飯,就到鎮上去,這時候,他妻子才覺到缺少一杆「秤仔」。「怎麼好?」得參想,「要買一杆,可是官廳的專利品,不是便宜的東西,哪兒來得錢?」他妻子趕快到隔鄰去借一杆回來,幸鄰家的好意,把一杆尚覺新新的借來。因為巡警們,專在搜索小民的細故,來做他們的成績,犯罪的事件發見得多,他們的高升就快。所以無中生有的事故,含冤莫訴的人們,向來是不勝枚舉。什麼通行取締、道路規則、飲食物規則、行旅法規、度量衡規紀,舉凡日常生活中的一舉一動,通在法的干涉、取締範圍中。——他妻子為慮萬一,就把新的「秤仔」借來。 這一天的生意,總算不壞,到市散,亦賺到一塊多錢。他就先糴些大米,預備新春的糧食。過了幾天糧食足了,他就想,「今年家運太壞,明年家裡,總要換一換氣象才好,第一廳上奉祀的觀音畫像,要買新的,同時門聯亦要換,不可缺的金銀紙(冥鏹,燒給神的叫金紙,燒給鬼、死人的叫銀紙)香燭,亦要買。」再過幾天,生意屢好,他又想炊(蒸)一灶年糕,就把糖米買回來。他妻子就忍不住,勸他說:「剩下的錢積積下,待贖取那金花不是更要緊嗎?」得參回答說:「是。我亦不是把這事忘卻,不過今天才二十五,那筆錢不怕賺不來,就是賺不來,本錢亦還在。當鋪裡遲早總要一個月的利息。」 一晚市散,要回家的時候,他又想到孩子們。新年不能有件新衣裳給他們,做父親的義務有點不克盡的缺感,雖不能使孩子們享到幸福,亦須給他們一點喜歡。他就剪了幾尺花布回去,把幾日來的利益,一總花掉。 這一天近午,一下級巡警,巡視到他擔前,目光注視到他擔上的生菜,他就殷勤地問: 「大人要什麼不要?」 「汝的貨色比較新鮮。」巡警說。 得參接著又說: 「是,城市的人,總比鄉下人享用,不是上等東西,是不合脾胃。」 「花菜賣多少錢?」巡警問。 「大人要的,不用問價,肯要我的東西,就算運氣好。」參說,他就擇幾莖好的,用稻草貫著,恭敬地獻給他。 「不,稱稱看!」巡警幾番推辭著說。誠實的參,亦就掛上「秤仔」稱一稱。說: 「大人,真客氣啦!才一斤十四兩。」本來,經過秤稱過,就算買賣,就是有錢的交關(交易),不是白要,亦不能說是贈予。 「不錯吧?」巡警說。 「不錯,本有兩斤足,因是大人要的……」參說。這句話是平常買賣的口吻,不是贈送的表示。 「秤仔不好罷,兩斤就兩斤,何須打扣?」巡警變色地說。 「不,還新新呢!」參泰然點頭回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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