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賴和 > 惹事 | 上頁 下頁
可憐她死了(2)


  有一天先前替阿金做媒的阿狗嫂,突然來找尋阿跨仔官,她自丈夫死後,覺得已被所有相知的人忘記了似地,好久沒有人來訪過她,今日接著阿狗嫂真是意外,見面之後,免不了一些客套,接下去阿跨仔官便訴說她好久無可告訴的苦哀,阿狗嫂覺得她說話的機會到了,用那含有同情的口吻問道:

  「哦,那末日常的所費呢?」

  「啊!幸虧阿金受債,編草笠、洗衣服,賺些來相添,雖然也常趁(賺)不著三頓。」

  「難得阿金這孩子,我當給她留意一個好的少年,招贅入來,也好養活你老人家半世。」

  「唉!那有好子弟肯給人招,我們這樣苦人,誰肯?」

  「這也實在,招得多無有好結果。」阿狗嫂碰到好的轉接,講話語氣便一變:

  「我想贌(長期租)給人,象阿金這樣子,一定有較好的利益,不過須要阿金肯。」

  「阿金肯不肯尚撇一邊,我現在是不忍和她離開,沒有她我寧……」說到此,阿跨仔官有些悲淒,話便講不下去。

  「總是你再想想看,守在一處受苦,也不是了局。」阿狗嫂再添加了這一句,覺無有別的話可說,也就辭了回去。

  遭了這層層的變故,阿金已是失望了,她以為自己的命運生來就呆(歹),並累及她的夫婿,她很傷心,只是傷心,不曉得要怎樣才能跳出這困苦的包圍。又且看見阿跨仔官那愁苦的臉兒,她連歎一聲氣也不忍,怕又增加她的傷心。阿狗嫂來訪這一日,阿金原在裡面,她倆人所講的話,雖聽到一二,意思她已推想得到了。這使阿金又添了不少悲苦和不安。以後阿狗嫂又再來了幾次。「現在雖不忍把自己賣去,保不住幾時要被說動。」這樣想來,阿金又不知流了多少眼淚。

  容易又過了一年,阿金覺得生活更不如前了,似只靠著她自己勞力的所得,來買些糴米,要養活她,啊!這不敢自信,然則有別的法子嗎?想來也只有傷心而已。

  有一日當阿狗嫂來過之後,阿跨仔官便對著編草笠的阿金說,話有些淒咽而振顫:

  「阿金!要和你商量一層(樁)事……」說未完淚已先滴下來。

  阿金早已有了覺悟,她是失望了,她已曉得她的淪落是不能倖免,她只怕再被賣掉,她聽見阿跨仔官的話,以為末日將到了,也自嗚咽起來,說:

  「阿母!只求你勿把我賣……」

  「賣!不,就是我會去做乞婆,也不忍賣你。」

  阿金還是嗚咽。

  「方才阿狗嫂來講,阿力哥要再娶一個小的,她把你說給他,他也還當意,又說我若離不開你,也可以包養在咱們家裡,現在做小的算不是什麼不體面,又況是在自己家裡,你想想看!阿力哥你也識的,就是本街(本鎮)的富戶。」

  「……」

  「你細細想看!你若是不願意,我也好回復阿狗嫂,她明日要再來。」

  「………」

  「現在雖艱苦,靠著你還不至去做乞食(乞丐),只是我累了你去拖磨,本想給你招贅一個,但是少年多靠不住,叫你去學那樣生意,我寧願自己去做乞婆。象阿狗嫂所講那樣,還不使你困苦,你想想看!」

  阿金雖只是十八歲的妙齡女兒,但她是聰明的,她明白了她母親阿跨仔官的言語,不是假好聽的,她自己想,自己勞力的所得是不能使她的母親享福,可是除了一個肉體之外,別無生財的方法,不忍使她老人家受苦,只有犧牲她自己一身了。但在此萬惡極了的社會,尤其是資本主義達到了極點的現在,阿金終是脫不出黃金的魔力,這是不待贅言的。

  阿金雖覺悟要犧牲自己一身,但一方因為羞恥,一方也因為缺少勇氣,還沒有明白回復她的母親,阿狗嫂大概是煩忙罷,也還未來催討回答。

  有一天,大約是阿力哥等得不耐再等了,自己走來和阿跨仔官商量。當阿金洗完了衣服,悄悄地回到家裡的當兒,忽見廳上有一個約略四十余歲的中年人,胖胖的具有一身肉,頭髮微禿,麵團團一臉兒的肉肥到幾欲墮下,眼睛很小,笑的時候只剩得一縫,正與她的母親在說著什麼似的,伊伊唔唔地一問一答。阿金見此情狀,雖不知詳細,也略知其存意了,他正是阿力哥。她裝著毫不知道的態度從容地跑入去,正要進入後面,忽聽著她的母親喊道「阿金!你去倒茶來!」的聲音。阿金此時雖是不願意,但是也不敢拗,也就不好意思地捧了兩杯開水出來。當阿金捧茶出來的當兒,那來客眼不轉睛地注視著阿金,使阿金不得不害臊起來,於是一翻身跑入房內去了。不一霎時她的母親送那來客出門,隨步踏入阿金的臥房對阿金道:

  「阿金!剛才你見過的那個人,就是阿力哥,他常由門前經過,你當然也曾看見認識的,他有的是錢、勢力,我前日向你說過,你曾想想看無?他說咱家裡的費用,他都要全部負責呢!我要問一問你的意見,所以約明日回他的消息,阿金!你想怎樣,今晚想想看吧,你若不願意,明日也可以回答他。」

  阿金早就決意,要犧牲了自己的一身,但是到了這個時候,心意竟有些紛亂起來,她母親叫她想想看,她不曉得怎樣想法,一時,那過去的回憶,未來的想像,同時都由她的腦裡生了出來。她想起了不知消息的生身父母,她想起了某家姨太的得意,又想起受到本妻虐待的某姨太的淒慘,這一條路是連到自由幸福呢?是墮入火坑呢?她不能判斷。她恨阿狗嫂,同時也恨金錢,這樣閑思雜想使阿金此夜不能安眠,時鐘打了兩點,阿金還是眼睜睜地在沉思,這些過去的未來的殘像幻想,使她頭痛不安,恐慎傷心,最後便只有流淚了,流出了眼淚,心頭便覺得有些輕鬆,腦袋也有些輕快,便自沉沉地睡去。

  次日阿金仍舊一早就起床,但是不象往日活潑,臉上帶著一種憂愁的神情,昨夜的幻想使她心緒不安,煮好了早飯,正坐在房中,呆呆地發呆,她的母親飄然進入房來,開口就問道:

  「阿金!你怎樣呢?還不梳頭,時候也不早了,昨日講的話,你可想過無?大概十點鐘,他會再來,要怎樣回復他?」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