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惹事(5)


  「講雖然無用,但是這種人讓他在,後來不知誰要再受虧呢?我自己也真寒心。」

  「已經是碰到他,算是命裡註定的……」

  「不好來把他趕走嗎?」

  「趕走他?」

  「是!」

  「要怎樣去趕走他?——很得到上司的信任,因為他告發的罰金成績占第一位。」

  「我自己一個人自然是沒有力量,你們若要贊成,便有方法。」

  「什麼方法,不相干(沒問題、沒關係)?」

  「不相干!只要這次的會議,給他開不成,允當(穩當之誤,必然、一定)就可以趕走他。」

  「上司若有話說的時候呢?」

  「這可以推在我的身上。」

  「不會惹出是非來?」

  「是非?那是我的責成。」 「要怎樣才開不成。」

  「就用這理由,講給各人聽,叫他不用出席。」

  「別人不知怎樣呢?」

  「我去試看怎樣,若是大家贊成,就照所講的來實行。」

  「這裡很有幾個要討他好的人,若被漏泄,怕就費事。」

  「自然,形勢怎樣,我總會見機。」

  這次活動的結果,得到出乎預期的成績,大家都講這是公憤,誰敢不贊成?而且對於我的奔走,也有褒獎的言辭,這很使我欣慰。我也就再費了一日的工夫,再去調查他我所不知的劣跡,準備要在他上司的面前,把一切暴露出來。

  一晚——這是預定開會的一晚,日間我因為有事出外去,到事辦完,就趕緊回來,要看大家的態度如何。跨下火車,驛裡(日語,車站裡)掛鐘的短針正指在「八」字,我不覺放開大步,走向歸家的路上,行到公眾聚會所前,看見裡面坐滿了人,我覺得有些意外,近前去再看詳細,我突然感著一種不可名狀的悲哀,失望羞恥,有如墜落深淵,水正沒過了頭部,只存有朦朧知覺,又如趕不上隊商,迷失在沙漠裡的孤客似地徬徨,也覺得象正在懷春的時候,被人發見了秘密的處女一樣,腆靦。現在是我已被眾人所遺棄,被眾人所不信,被眾人所嘲弄,我感覺著面上的血管一時漲大起來,遍身的血液全聚到頭上來,我再沒有在此立腳的勇氣,翻轉身要走,這候忽被保正伯看見了,他便招呼我:

  「進來!進來坐吧,你有什麼意見?」他們正通過了給大人修理浴室及總鋪(床鋪)的費用,各保的負擔分費,尚未妥當,這保正伯是首先和我表同意的。我聽見他的招呼,覺得了很大的侮辱,一時興奮(激動)起來便不管前後,走到聚會所的門口,立在門限上講起我的意見來。我滿腹怒氣正無可發洩,便把這大人的劣跡橫暴一一暴露出來,連及這一些人的不近人情、卑怯騙人也一併罵到。話講完我也不等待他們有無反駁,跨下門限,走向家裡,晚飯雖不曾食過,這時候也把饑餓忘卻去,鑽進自己的床中亂想了一夜。

  翌早我還未食飯,就聽見父親喚聲(因為昨夜失眠,早上起來較晏),走廳裡一看,那保正伯正和父親對談,看見我便笑著問:

  「你昨晚飲過酒麼?」

  「無,無有酒。」由這句問話我已曉得保正的來意了。

  「你講過的話,尚還記得?」

  「自己講得話,那便會忘記。」

  「大人很生氣,我替你婉轉,恐怕你是酒醉。」

  「我怕他!」

  「你想想看,大人講你犯著三四條罪,公務執行妨害,侮辱官吏,煽動,毀損名譽。」

  「由他去講,我不怕!」

  「少年人,攏(都)無想前顧後,話要講就講。」父親憤憤地責駡起來,以為我又惹了禍。

  「你返來以後,我們大家和大人講了不少話替你講情,大人才……不過你須去向他陪一下不是。」保正伯竟然不怕被我想為恐嚇,殷殷地勸說著。

  「我不能,由他要怎樣。」

  「你不給我去,保正伯和你一同。」父親又發話了,似有一些不安的樣子。

  「……」

  「少年人,不可因了一時之氣。」保正伯又是殷勤勸導。

  「總不知死活,生命在人手頭。」父親又是罵。

  我覺得這款式,對於我很不利,恰好關於就職問題,學校有了通知,我暫時走向島都(指臺北),遂入裡面去向母親要些旅費,不帶行裝,就要出門,來到廳裡,父親和保正伯尚在商量,看見我要出門,父親便喝:

  「要到何處去!」

  我一聲也不應,走出門外,直向驛頭(日語,車站),所有後事,讓父親和保正伯去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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