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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七


  「我們真是著實地苦悶了一大陣,自從『七七』事變發生以後,我們都準備迎接全民抗戰的到來,沒有想到,還是紋絲不動,好象不是打在自己的肉上似的!連援兵也沒有!」

  「你們只是苦悶,我們可是焦急了,想去幹也幹不了,耳聞眼見是敵人的大炮和飛機,我們還相信義和團時代的大刀片,到了,不成功,潰散了,有守土之責的人乘機一溜完事,把大好河山和千萬老百姓都白白地交給敵人,你說這種事可氣不可氣?」

  「過去的事也不必說,現在可好了!」

  「好些什麼?」

  「這裡也要和日本人打起來,也還是日本人來尋釁,不然,我們決不會動手。」靜茵說到這裡頓了頓,又接著說:「據報紙上說,昨天有日本海軍到飛機場,他們坐的是機器腳踏車,衛兵阻攔,他們把衛兵打死了,中國保安隊把他們也打死了——」

  「打得好,打得痛快!」

  「看今天的晚報說,今天兩邊會商了一天,情形很嚴重,住在北區的居民,已經在搬家了。」

  「怪不得我們今天經過大馬路的時候,有那麼多的汽車!——」

  靜玲自作聰明地這樣說著,可是靜茵笑著說:

  「那不是,天天都是那樣子,逃難人不大經過那條路。」

  「我就不相信,為什麼要消極的逃,而不積極的打!」

  「是要打的,一定要打的——」

  「既然要打,為什麼不快些下手?幾次的教訓還不夠麼?先把日本鬼子攆出去再說,單等別人都準備好了,才來動手,那不是要多吃虧!」

  「我也這麼想,可是他們還是交涉會商,好象一輩子也弄不完這一套——我問你,你累不累?」

  「我不累,下船之後好象還坐在船裡似的,這一陣完全好了。」

  「那我們到外邊去看看,我可以領你去看看S埠的夜。」

  說著她們付過錢站起來,走出了飯館,已經是夜了,強烈的燈光照著,仰起頭來也看不見一顆星星。

  「二姊,我從來不怕的,可是到這裡我有時覺得可怕——」

  「有我你什麼也不必怕——其實住熟了也就好了。好,你等等我,我到那邊去打一個電話,我不能出席婦女救國會的幹事會,這兩天我們的工作正忙。」

  當著靜茵去打電話的時候,靜玲一個人站在街頭,說起來這算是一條僻靜的街,並沒有許多車,人也很少,也很悠閒,燈光把法國梧桐的肥大的葉子很清晰地照到地上,可是在那邊,一個醉了的外國水兵走來了,朝她一撲,她閃過去,那個兵就象一條死狗似地睡到馬路邊再不起來。

  這一驚,嚇了她一身汗,她不願意再獨自站在那裡,她就去找靜茵。可巧她正打完電話,她們就一齊朝北走過去。

  那條橫街是一條頗為寬大的路,許多輛卡車、洋車和鐵輪車在街道中間流著。在堆得很高的物件的上面,還坐著垂頭喪氣的人,一輛過去了,又是一輛,好象永遠也沒有完似的。

  「你看,這就是特別現象了,從來沒有人在夜間搬家,這都是因為風聲緊,許多人都搬到租界裡,這一兩天,旅館都掛出客滿的牌子,房子也都漲了價,而且沒有人介紹,簡直找不到。」

  「難道租界就是樂土麼?」

  「我也沒有說呵,不過大家總覺得真要是戰事起來,租界一時可以不受影響。」

  「將來怎麼樣?」

  「那就很難說了,難道我們還會擁護租界的存在?不過現在,它倒是有一點作用。你看,汽車來了,我們可以坐一圈,看看大致的情形。」

  那輛高大的兩層汽車,就在她們站的地方停下來,她們上了一條狹窄的鋼梯,就到了上層,一直走到最前面坐下來。

  「我還從來沒有坐過,這倒看得清楚,怎麼,等一會它還把我們送回來麼?」

  「只要你不下去,當然它還原路回來,你看,你看,街上有多少躑躅的人,那些帶著行李的,到晚上找不到住處,就只好睡在街邊了!」

  靜玲朝前望去的時候,好象在空中的紅燈綠燈就一直向她的懷裡撲來了,她好象在躲閃著似的,靜茵就用一隻手攏了她的身子,低低地說:

  「不要緊,不會出事情。」

  可是街上有那麼多人奔來奔去的,從她的眼睛看起來,好象軋在汽車的下面了,可是那輛車還是毫不顧忌地橫衝直撞過來。

  「我看得真眼暈!」

  「那麼我們回去吧,」

  「沒有關係,我倒不怕,就是有點擔心,到了S埠,我真成了一個鄉下人了!」

  當著她們坐的那輛車從原路回來的時候,馬路上還是不斷地流著搬家的車子。

  「你看,我想今天一夜怕都有人搬家,有許多人搬家真可笑,真是一草一木也都是好的——」

  「媽要搬起家來怕就是這樣子,怪不得這麼幾年總想回來,也沒有回來得成。」

  這時,她們又走在路上了,在那偏僻的路邊,已經有人睡在那裡,所以她們走著的時候必須很小心。

  靜玲忽然想起來問:

  「二姊,你離開家的這幾年裡,你不想家麼?」

  「我有時候也想起來的,不過我一想到更大的更重要的國,我就把家忘了。怎麼你想家了?」

  「我倒並不是想,它一直在我腦子裡晃,好象我現在是做夢,一覺醒來還是睡在家裡的床上,你說那時候我是歡喜呢還是不歡喜呢?」

  「我又不是你,你怎麼要我猜你的心?我知道你是才離家,自然有點不慣——」

  「說起來我是一直在家裡長大的,連學校的宿舍都沒有住過——」

  「人是愈磨煉愈好,咬住牙根沒有過不去的事,這就是我在外邊奮鬥幾年的經驗,你看我變了沒有?」

  「你比從前黑瘦了點,可是顯得比從前更有毅力,我呢?」

  「你長大了,身體和精神都很健全了,唉,我有個這樣的妹妹,真值得驕傲!」

  她們走回裡口的時候,靜茵又掏出銅板來買了一支洋蠟,靜玲就問著:

  「買它幹什麼?」

  「你不知道我們的房東十一點鐘就關總電門,沒有它,我們只得摸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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