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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一


  這個新年是明朗,爽快,衷心充滿了喜悅的。所有的人們拉起手,象兄弟姐妹一般地慶祝著。人們懂得悲哀的時候悲哀,快樂的時候快樂,戰鬥的時候戰鬥。滿街都點綴著紅綠的燈彩,前面走的是軍人的龍燈,後面就隨著學生的獅子,還有整車的化妝宣傳隊,隨時隨地工作。最難得的是綻在每一個人臉頰上的笑,好象即將開放的花朵——解放的花朵。遍地都是歌聲,都是不甘再屈服的音響。

  在黃家,這一天顯得更熱鬧,因為除開了年節的意義,還是為李大嶽餞行,他已經正式和黃儉之說過,當時黃儉之就說:

  「為什麼一定要走?——唉,也都是時運不濟,一年多我也沒有能給你張羅一個事!」

  「姐夫,您錯會意了,我不是要做事——」

  「那就是慢待了你,你才想換個環境。」

  「您這說的是哪裡話,不要說在您這兒住得好,就是不好,一個軍人也不抱怨的。」

  「那我就想不到你為什麼要走!」

  黃儉之象百思不得其解似地說。

  「您知道,我本是一個軍人,不該只養在家裡的,我還是要回到軍隊裡去。」

  「噢,你是要歸隊,不錯,你們的十×路軍又恢復了番號,前者還開到北海又和日本人鬧了一回事,不過現在像是又調開了……」

  李大嶽就微笑著搖頭,說出來:

  「我不到南方去,我什麼地方都可以去。」

  「人各有志,我也不阻撓你,能得為國捐軀,也是一件榮譽事,可惜我老了,在這一面是一點用也沒有。」

  「我想將來對日作戰總是各盡其職,該做的事多著呢,各人守住各人的責任,那也就是了。」

  黃儉之抓抓他那發亮的煙袋,無望地說:

  「唉,我還負得起什麼責任?滿心以為這一二年能轉得來的好運,我還能有一番作為,照如今這局勢看,那都是夢想,不足一論,將來只是你們的世界。」

  「也難說,我的目的還是能給下一代爭取一份自由,我總想著把自己的生命交給戰爭——當然不是說自己打自己。」

  「這二十幾年來自己也跟自己打夠了,如果沒有那許多消耗,我們的實力是會更強盛!」

  「那也難說,多少年的戰爭也打得出點實地的經驗——當然那也很有限,現在都是立體戰,從前許多經驗變成一點用也沒有。」

  「不錯,有的是一點用也沒有!」

  黃儉之不知道想到什麼地方去,在他們的中間,就只是沉默,還是李大嶽想起來問著他:

  「您看,我怎麼和我姊姊說?」

  「我想——」黃儉之象深思似地抓著下頦,「你不必早說起,她要是知道了,就會睡不著覺。到走之前和她說,還不等她愁悶,你已經走了。那就好。我想,我想你總是開春走最好。」

  「不。姊夫,我已經打好主意,元旦那一天動身,也還圖一個吉利。」

  「怎麼那麼快!那只有兩三天的功夫了,總得備點酒餞行,壯壯行色,那麼也好,就是新年團聚,一舉兩得,大家可以好好熱鬧一場。」

  這一天果然那樣,兩支跳動的大紅燭增加幾許快活,遠近的爆竹,又是喧天地響著了。

  雖然只有七個人,他們也坐在一張圓桌的周圍,靜婉不能參加,可是她也貪著這份熱鬧,坐到圓桌旁的大躺椅裡。

  他們第一杯互祝新年快樂。

  第二杯祝遠行人一路平安。

  這時候母親有點愕然了,李大嶽立刻就說:

  「姊姊,我還沒有跟您說,明天我就要動身了。」

  「動身?你要走了?」

  「是的,我想走了。」

  前者的語調充滿了驚異,後者的聲音轉為低沉了,同時還把頭埋下去。

  「你,你怎麼早不跟我說呢?」

  顯然地母親被這突來的消息震住了,她的聲音都有一些改變了。

  「我本想早說的,後來,後來,想了想,還是按下去了,怕您空掛著一份心。」

  母親沉默著,靜玲趕緊插進來說:

  「媽,您還是高興點吧,給么舅助助威風,好讓他一路安順——」

  「孩子,我不是不知道,說起來我們是僅有的骨肉了,我哪能不惦記他?」

  說著的時節,她已經掏出手絹來擦著濕潤的眼睛了,接著又關心地問:

  「你到哪兒去?」

  「還沒有一定——」

  「你又是這樣子,說不定十年二十年不見面,你再回來的時候姊姊的骨殖都化了!」

  「您不要這樣說,我不久也許就要回來的。人事是頂難定,連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這樣快就要離開。」

  「媽,我們還是高高興興給么舅餞行吧,要他走也走得痛快,我們都還預備了一點紀念品給他,您也想想給他點什麼好,么舅來,我和你對一杯!」

  「我們儘量吧。」

  靜玲也不回答,頭一仰,一杯酒灌下去了。她根本就沒有嘗到味道,只覺得火辣辣地一股從喉嚨裡一直流下去。

  「這樣不好,靜玲,空心酒不能吃得這樣猛,你又沒有量。」

  黃儉之很有經驗地說著,李大嶽也就幹了杯,果然靜玲只覺得頭重腳輕,全身不由主似地,象有什麼從胸口升起,一直沖到頭部,哇地一聲,有點要嘔似地,她強自忍住了冒上來的酸水,可是眼角那裡卻擠出兩滴淚來。

  「你看,沒有經驗是不成的,只憑一股猛勁自己吃虧!快吃一口菜吧,壓壓就好。」

  靜玲聽從父親的話,心才定下來。靜宜靜純都和大嶽吃了一口酒,母親只是深思似地坐在那裡,菁姑本來是沒有事似地吃著,忽然她也舉起杯來,很傷心似地說:

  「唉,我也敬你一杯酒吧,有兩句詩說得好:『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你這一去誰知道哪一輩子才回得來呢!」

  她一邊說,一邊好象忍不住似地抽咽著,當她猛地把酒杯一灌,眼淚跟著就下來了。李大嶽不知道怎麼好,他也只好喝了一杯,可是她那最後的一句話使他不高興,所有的人也覺得她不應該,母親更被她那份神情引得落下淚來。

  「萬一我要是能生還,希望您還硬朗地健在!」

  李大嶽也報復似地說了一句,那倒不是只為他自己,看見惹動他的姐姐在垂淚,他才不甘地和她說一句。

  「呵,呵,我沒有什麼紀念品送你,還是吟誦放翁的一首詩相送吧——」黃儉之說著,把酒杯送到嘴邊,然後一邊搖著腦袋,一邊唱:「士如天馬龍為友,雲夢胸中吞八九,秦皇殿上奪白璧,項羽帳中撞玉鬥,張綱本不關狐狸,董龍何足方雞狗。風埃蹭蹬不自擬,寶劍床頭作雷吼,憶遇高皇識隆准,豈意孤臣空白首?即今埋骨丈五墳,骨會作塵心不朽,胡不為長星萬丈掃幽州,胡不如昔人圖複九世仇?封候廟食丈夫事,齷齪生死真吾羞!」

  「真好,真好,想不到爸爸還會唱得這麼好!」

  靜玲的那一口酒淌下去了,她就鼓著掌。

  「咳,日子過得真快,儉之,你還記得麼?玲姑兒懷抱的時候,不是愛聽你唱詩麼,她一聽見兩隻小手就要拍著——如今,快二十年了,你看她還是那樣拍著手。」

  母親的這幾句話,把全桌人的眼睛都引到靜玲的身上,她倒有一點不好意思似地漲紅了臉。原來吟過詩,很顯得一點傷感的黃儉之,這時又抬起頭來,搖晃著腦袋,就又哼出來一首:

  「唉,想起來月日如水,真是『一事無成老已成,不堪歲月又崢嶸。愁生新雁寒初下,睡起殘燈曉尚明。天地何由容醜虜,功名正恐屬書生。行年七十初心在,偶展輿圖淚自傾!』雄心雖在,老境堪傷——」

  「爸爸,您怎麼倒頹氣起來了?現在不是國事已定,不久就要有出頭之日——」

  「小孩子,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還不是黎民遭劫,沒有老百姓什麼好處的。」

  靜玲對這句話很不贊同,她又要說,坐在她身旁的靜宜,偷偷拉了她一把,她才不再說,這時候李大嶽也背誦了幾句詩,他說那是陳思王曹植的詩,他昨天才看來的。

  「僕夫早嚴駕,吾將遠行游,遠遊欲何之,吳國為我仇,將騁萬里塗,東路安足由。江介多悲風,泗淮馳急流,顧欲一輕濟,惜哉無方舟。閒居非吾志,甘心赴國憂!」

  他顯然沒有經驗,他的聲音很生硬,靜玲低低地問著靜宜,曹植是不是曹子建。靜宜點點頭,靜玲就又輕聲說:

  「那麼他就是那個七歲賦詩的詩人了?」

  鞭炮不斷地響著,一個舊的結尾,又是一個新的開始,一切都好象是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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