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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


  到底他們還是去晚了,雖然還沒有搖鈴,可是那個教室已經擠滿了。不但座位沒有了,就是窗口和門口都擠滿了人。

  「真糟糕,這可怎麼辦!」

  「看看趙剛他們在不在裡面,可以要他們把座位讓給你。」

  「唉,即使他們有座位,你看我怎麼擠得進去,我真不明白這一課為什麼有這許多人?」

  「你還不知道,教這一門的林教授算是有名的學者,尤其是最近,大家都想明白一點這幾十年來中國的情形,所以他更受歡迎。」

  「難說這些同學都是愛國之士麼?」

  靜玲帶一點輕蔑的意味說,因為她已經顛著腳朝裡望一下,那裡面有各式各樣的人。

  「那當然不是,大學正是一個社會的縮影,也包含著三教九流,譬如說有的到今天還只知道讀死書,一輩子也不把眼睛從書本上抬起來,有的還是無所謂地過著日子,有的做什麼事都是湊熱鬧,沒有一點主見,有的天天還在做夢——戀愛夢,官僚夢,發財夢……!喂,你看上課了,林教授來了。」

  果然在甬道的一端,一個身材矮小,拖了一個大皮包的黑影向著他們移來,走到門前停住了,看看教室的號數,然後一下就鑽進去了。

  「他的本事真不小,我正替他犯愁怎麼進得去呢,轉眼不見他已經跳到講臺上。」

  「在社會上做人的,那個不會鑽。」

  方亦青笑著,把衣袋裡的小抄本拿出來,準備好了要抄筆記。

  這時教室裡的人聲立刻靜下去,沒有抽完煙的同學趕緊把煙蒂從窗口人們的頭頂上丟出去或是在椅腳擦熄,每個人都忙著打開筆記本。

  教授林如海照例地向黑板望些時,然後轉過身就用響亮的聲音講起來:

  「其實李鴻章還算不得一個民族的罪人,按照當時中國的情勢來看……」

  想不到從那矮小的身軀竟能發出那麼動人的音調,高亢的時節不覺得刺耳,低沉的時節也一點不模糊,說話的人還好象把他的情感完全寄託在他的語言中,全場是鴉雀無聲,有的只是低著頭手不停地寫著,有的忘記寫了,嘴唇微張著呆呆地望著,有的隨了他的講詞不時地發出輕微的歎息;……總之,這許多人都被他抓住了,好象在那時候他要是有所命令,他們也會毫不遲疑地聽從他,為他做去。

  「唉,他講得真不錯!」

  當著教授林如海停止了講授,正用手絹擦著臉的時候,黃靜玲低低地對方亦青說。

  「是的,他很會講話,尤其是現在,許多人都要明瞭中日之間過去的情形,所以都感到很有趣,不過,他有點不正確——」

  靜玲像是有點不解似地。

  「對了,講近百年史的人很容易走上這條路,你不看,×××、×××他們麼?」

  「我常以為如果全是為了國家的好,也不必管是什麼黨派——」

  「當然,當然——他又講了,回頭我們再談。」

  方亦青又把他的精神放到諦聽上去,他只是隨時扼要地記下些字句來。黃靜玲還不能養成這種習慣,每次才上課她總是很用心地記錄,慢慢就隨不上了,跳過一節,留一段空白,再跟著記,可是不久又完了,終於她只用鉛筆支著腮,無望地看著那個愈講愈快的教授,她心裡時常想:「大約這就是大學生和中學生不同之處。」

  終於鈴聲響了,講授告一個段落,那些坐著的站著的學生才象從一個美夢中醒過來,戀戀不捨地站起,或是移動著腳步。這時他們才站起來,已經到了吃飯的時候,胃腔中象燒一把火。

  「走吧,我們一同去吃飯。」

  方亦青和靜玲這樣說。

  「你不是要在學校裡吃麼?」

  「不,今天我陪你到外邊吃,我們還要談談。」

  「那不成,得說好我請你吧,要不我不去。」

  「嗐,那有什麼關係,到時候再說吧!」

  學生們都急著向不同的方向走著。才走到操場,一隻手就在黃靜玲的肩頭輕輕一拍。她回頭一看原來是趙剛,他也和方亦青打著招呼。他說:

  「你們也認得的。」

  「我本來和黃靜玲同班,當然該認得她,走,我們一路到外邊去吃飯吧。」

  「好,學校的飯連我都受不了,菜錢簡直都被庶務和廚子賺去了,一點油水也沒有。」

  「那為什麼你們不反抗呢。」

  靜玲稚氣地說。趙剛笑了笑,回答著:

  「哪個把精神化到這些事上去!」

  當他們走到門外的小飯館,每一家都裝滿人,有許多同學和他們一樣,走馬燈似地出來進去。

  「這可怎麼辦?」

  「不要緊,要是不太餓就等一下——」

  「要等我們還是到別的地方去等,這麼嘈雜我簡直受不了。」

  「好,那我們還是到校園去吧。」

  「怎麼,我們也有校園?我就不知道。」

  他們重複又走進學校,這時候顯得很清靜,因為都在吃飯。

  「你還不知道,」方亦青說,「就在圖書館的邊上——」

  他們說著已經走到了,只有一座破爛的草亭,和幾棵常綠樹,再有就是去年遺留下來的殘花敗草,有的被霜雪侵蝕得發黑了,有的居然從那腐爛的根枝發出一點綠芽。

  「這簡直比不上我們××中學,我們的校園可比這個好得多……」

  靜玲鄙夷地說著,腦子裡晃出來那整齊的樹木,花草,路徑——最活潑地跳著的還是那些紅眼睛白毛的兔子。

  「……你看,連一個坐處都沒有,這麼髒,還不如坐到圖書館的臺階上去呢。」

  她不斷的抱怨卻使趙剛不得不說:

  「那有什麼用,他也要你的思想和行動都那麼整齊你受得了麼?——」

  靜玲好象沒有聽見他的話,她只是獨自搜尋。忽然又叫起來。

  「你們看,原來那邊還有許多棵玉蘭,快開花了,一定是的,花苞都這麼長。」

  「年年它們都開得很好,也不見有人培養——它們是自然生長,自然死滅,美花和荒草都有,你不要看那破爛的亭子,那一邊卻有一條清泉,這正是整個宇宙的縮影,也是我們這個社會的,還是我們這個學校的——」

  「對了,在大學,真是無奇不有,譬如在中學,我們厭惡校長,可是在這裡連厭惡的對象都沒有,我就沒有看見校長的影子。」

  「我們的校長是『虛本位』,他本人在做官,因為那年學校要立案,不得不勉強抬出那一個校長來,其實一切事還不都是那個秘書長辦,我來了兩年,只見過校長一次,還是他到這邊來觀察行政,順便到學校來的,那一趟他請全體師生吃一頓好飯,連講演前後不過二小時——」

  「那怪不得學校沒有人管了,就說教授們也很奇怪,有一個教國文的才三十歲,就把那瘦長的背駝著,說話好象三天沒有吃飯。只選明人小品讀,寫起字來倒有點象——」

  「象那個文學大師楊子喬是不是?你還不知道,他是他的得意弟子,他的靠山就是楊子喬,要不然他還不能到這裡來教書,他簡直就是楊子喬的應聲蟲,還有一個人更可笑呢,叫朱正平,他是一個戲劇家,教戲劇原理,他一上課就南腔北調地唱,引一般同學的興趣,怪不得有許多同學歡喜聽,還有秦玉——」

  「秦玉?——」

  靜玲覺得這個名字很熟,想了想,才恍然地說:

  「她也在這裡教書麼?」

  「可不是,她教西洋美術史,她簡直在和每個學生戀愛,有許多男學生都歡喜選她的課,分數又容易,又有趣;可是那個西洋文學系主任陳若明正相反,他每到一個學校挽一個太太——總是從別的學校帶一個來,再在這個學校裡找一個,就偷偷跑到別處去了,把那個舊的丟下,現在聽說他又和一個大四的女學生很好;不過這也算了,都是他們私德方面,我們管不著,有的教授言論同行為都和漢奸走一條路,栽贓,誣害,無所不為,那才害人呢,就象——」

  「不要說了吧,不要說了吧,聽多了連飯怕都吃不下去!」

  靜玲簡直是叫起來,她愈聽愈不高興,她就打斷了話頭。

  「好,我們吃飯去,時間怕也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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