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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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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天在家裡的日子可悶夠她了,一家人都固執地不許她一個人出來,不只是她,幾個人都被關在家裡。擠得靜珠象野貓似地東鑽西鑽,靜婉象喪魂失魄的挨著日子。舊曆新年快要來了,母親強打起精神來說:「我們好好熱熱鬧鬧過一個年吧,轉過年一切就該如意了。」於是大家就忙起來。難得那個菁姑也從頂樓上趕下來,跟著她那只繞腿轉的貓,幫忙蒸糕制果——有的為人吃的,有的準備為神和鬼吃的。 母親也起來了,她只相信這一年流年不利,到年底好好把鬼神伺候一番,來年的運氣自然就轉好,父親只在一邊端著水煙袋,望著她們,想著,他想些什麼呢,他自己也許弄不清楚,在他的眼前他只看見靜婉默默地做著,菁姑就象一隻鴿子似地咕咕,不是說這樣不對,就是說那樣不好,靜珠簡直是在玩,她時而跑出,時而跑進,真真忙碌的還是靜宜,她好象什麼都懂,什麼都弄得清楚,孩子的哭聲起了,她趕緊放下手跑過去,把睡醒的孩子抱過來,母親就問: 「奶媽到哪裡去了?」 「她在下邊幫忙呢。」 「不要叫她去,省得耽誤孩子吃奶——」 母親說過後就把孩子接到手中,父親就搖著頭喟歎似地說: 「來年有合宜的還得給靜純提著。」 「爸爸,隨他自己吧。」 「這不是要全家人都為他受累?他自己去找,能選到什麼樣的?現在這些大學生還甘心來給他管別人的孩子麼?」 「那麼我怎麼算呢?」 「你是好孩子,當然與眾不同,我真不明白這些將來怎麼辦!」 他掃了他們一眼,母親就說: 「算了吧,大家高高興興過一個年吧,別的不說,我們得先圖個吉利……」 這時候,靜玲跳進來了,她的一身都是雪,問起來,才知道她在院子裡幫他們掃雪。 「你真是,無苦找苦,快過來烤烤火吧。」 母親憐惜似地說,可是她的心裡倒覺得她們都在無味的忙碌著,實在是有點無事找事。 「當著整個的國家都站在苦難的邊沿的時候,一間溫室,一串安樂的日子能就把一個有良心的好人關住麼?」 她自己心裡時時這麼想,可是她近來不大說了,她知道只是言談沒有行動根本沒有用。因為省煤的緣故,她和靜珠都搬到靜婉的房裡去,她原來可以搬到靜宜的房裡,可是又怕青兒夜中哭鬧。她住到這三個人的房裡,仍自仿佛一個人一樣,她們不大說話,一談起來的時候總免不了一番爭執。 她時時暗笑她們的愚蠢,她真不明白難道人真是這樣活下去麼?可是她就被關在家裡,不許自己跑出去,一點趣味也沒有。 有時候她就想自己是完全失敗了,因為她連自己的姊姊都說不動,連自己也跳不出這個有形的無形的樊籠。每天只靠那份報紙來看外邊的世界在變,外邊的社會在變;可是報紙又怎樣有意地無意地來欺騙老實的讀者們呵!只有聰明人才能從那裡面看到些什麼,實心眼的人只看到一切都很好,一切都完善地進行著。 她終於找到個機會跳出來一下,把該辦的事都托給李大嶽,自己就象在天空中自由翱翔的一隻鳥般的飛走了。 她打定主意要到××學院附近去看趙剛,問問他近來有什麼消息,一個洋車夫到她的前面問了聲「要車麼」,她搖搖頭,就儘自低著頭趕路。 在那熱鬧的街道上簡直想不到這僻靜的路有多麼冷清,幾乎看不見一個行人,只有寒風一陣一陣地溜著。 她埋頭走著,到了那座拱背橋邊,心中浮起來一番暗喜,不管怎麼樣,她記得很清楚,過了橋就要到她要去的地方。 可是橋上沒有行人,橋下的水結成烏黑的冰,冰面上不知怎麼也裂了縫;橋上卻蓋了薄冰和踏得堅實的雪,微微的發著一點光。 她把背稍稍彎下去些,一口氣就幾乎沖到最高的橋背上,正巧一股強勁的風,從橋的那邊沖過來,一步沒有踏穩,她就象一個木桶似地滾下去,她只覺得昏洞洞地,並不覺得疼痛;可是她也完全失去了自製的力量。餘力還使她滾過去,這時躲在崗樓裡的警察鑽出來,用手攔住她,把她扶起來,他要笑也不能笑似地說著: 「大姑娘,您這是怎麼說的呢……」 她站起來。自己拍拍身子,用迷惘的眼睛望了一下,看見攔住她的是一個警察,就記起來那次遊行,連謝謝也不說一聲,只點點頭就又頂著風走上去。到底她還是成功了,站在橋背向四面望了一望,就匆忙地走下去,在下坡的時候她的腳又是一滑,她沒有跌下去,可是嚇出來一身冷汗。 她一口氣就趕到了××公寓,也沒有問夥計,就一直跑到他們的那間房,到了近前才看到門鎖著。 「夥計,夥計,趙先生到哪裡去了?」 被叫著的夥計還沒有答應,從跨院裡伸出一個滾圓的腦袋來低低地叫著: 「黃靜玲,黃靜玲——」 她回過頭去一看,就一面應著一面走過去了。 「我不知道你搬了屋子,當你還住在那裡。」 「我搬了一個星期了,這邊清靜點——你很久都沒有出來?」 「是呵——」她說著已經跨進了屋子,可是一陣難耐的煤氣使她忍不住嗆起來。這間房子也很小,燃著一個冒著綠焰的煤球爐。 「唉,你怎麼不打開窗,這股味真要人的命!」 她趕緊用手絹捂了鼻子,可是她還是咳嗽。 「打開窗,不跟沒有生火一樣麼。我知道你受不慣。」 「哼,瞎說,我不怕。」 她說著,坐下去,爽性把捂在鼻子上的手絹也拿下去,可是那股氣,塞住她的呼吸,正象被一隻大手捂著。 「算了吧,我給你一點蘿蔔吃就能好點,我們是住慣了的。不怕這些。」 趙剛說著從桌上拿起一個蘿蔔連同一把刀,一齊送給她。 「那有什麼好,早晚就要中毒了!」 「死要死得有意義,活也要活得有用,算了吧,我不惹你,我再給你倒一碗熱茶。」 趙剛說著就從火爐邊的鐵壺裡倒出一碗冒著熱氣的開水,她並不想喝,卻正好用它暖暖手。 「向大鐘呢?」 「他回家去了,說過了年再回來。」 「近來有什麼事麼?」 「沒有什麼——聽說那次冰場丟炸彈你也在場?」 「可不是,嚇了我一跳,可說那次我也想著來的,我心裡正想該吃一個炸彈,果然一個炸彈就來了。」 「那麼說你也贊成的了?」 「那倒不一定,不過我以為對於那些醉生夢死的人該給一個警告,不知道那是誰幹的?」 「我不知道,那種舉動與其說是恨,還不如說是愛。」 「為什麼呢?」 黃靜玲不解地偏著頭,等待趙剛的回答。 「根本不想炸死人,不過想要他們丟開那種無恥的生活,好好為國家努點力。」 「可是事實呢?——」 她沒有說出來,可是他們都知道事情是怎麼進行著。 「總還是我們做的不夠,要責備別人該先責備自己。」 趙剛用一隻手在他那光頭上摸著,然後喟歎似地說:「我的手還沒有全好,我也不大方便出去,所以事情好象脫了套——」 「照這樣下去怎麼辦呢?」 「我想這總是暫時的現象,不會久的,正趕上寒假,許多人都回去了,說起來我們還是在罷課期間呢?」 「可不,趙剛,下半年我們讀書的事怎麼解決?」 「不是說到××學院旁聽麼?你可以問你的姊姊,他們是老學生,總能幫幫忙。」 「不,我不願意和她們說。」 「那也沒有關係,等我將來辦吧,還不知道哪一天才複課呢?」 「要是辦不成怎麼好?」 「怎麼你對於讀書這麼熱心起來了?」 「不是,我怕我父親問起來沒有話說,如果他知道我沒有學校讀,他也許就不讓我出來。」 「唉,你不羞,這又不是十八世紀!」 「呸,我不要你說,他當然不能管住我,不過我為什麼要在這些小地方和他爭呢?我們的力量不該用在這上面,你說是不是?」 趙剛沒有再說,只是把自己的手指的骨節弄得的咯咯響,過了些時,他才悠悠地說: 「我總想,我們的工作有停頓的時候,我們有假期,日本人的侵略沒有間斷,那些爭權奪利的漢奸賣國賊從來一刻也不歇手,象這樣子,一輩子也弄不好,我們也得一步緊一步,象他們那樣!」 「你的話很有理由,可惜我們的環境不好——」 「這當然也是事實,譬如日本人吧,他們還有漢奸幫忙,我們原來是一心一意和日本人對抗的,先就犯了漢奸的忌,那些頑固的校長和教授又把我們看成叛徒,我們那遼遠的政府,又怕我們有什麼政治作用,也怕替國家惹下亂子;你想想看,我們有這麼多敵人要對付,得費多麼大的精神?再說落後的老百姓呆呆地望著我們,簡直不懂得我們在做什麼事,那些警察和兵士,你當然還記得簡直把我們看成敵人——就是我住到這個公寓裡以來,他們也總是三天兩頭來和我談,有什麼可談的呢,還不是用那一雙賊眼東張西望,看看有什麼形跡可疑的人和東西沒有?想起來我就難過,在暑假裡,我回到家裡關上門看看書,我就覺得自己的空虛:經過上學期的事,我才稍稍更看清了一點我們同胞的愚昧……想起這些我真忍不住要哭了,誰是親愛的兄弟呵,誰是我們的敵人呵,仿佛一概都不知道,還有比這種事更可憐的麼!」 他說完了之後,還呆呆地站在那裡不動,他難得有這麼情感地發洩胸中的話語,不知道為什麼引起他這一節滔滔的獨白。 黃靜玲只是靜靜地諦聽著,自從上學期,她就看出來在各方面他都顯得進步,他的浮躁的習性減少了,他的思想和行動都很有條理,他的觀察,儼然也比別人深刻,所以她沒有別的話好說,她只得聽從他的指導,在先也許還要故意顯出一番倔強的個性來,但是一想到自己:「我怎麼樣呢?首先我還跳不出那個家的樊籠,有時候我能說,可是那都是情感的衝動,過去就消滅了。我也有主張,可是並不怎麼徹底,遇見事情我就有一顆沸騰的心,可是我缺少冷靜的腦子去思索……」這樣想著,她就自然而然地馴服了,當然她不會崇拜英雄的,如果說是有那麼一個人,她認得清楚,確實地比她要強,那就是——趙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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