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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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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部 新年是過去了,漫長的、寒冷的、充滿了苦難的日子仍然堆積著。 風和雪象洩憤似的擊打著大地,掃蕩著這個城市,沒有一夜是恬靜的,沒有一天空中不擠著獰惡的黑雲。地裂開了縫,好象它要張開大嘴把一切都吞噬下去,在路邊,每一夜總有幾十個倒斃的人。 雪總還是下著,下著…… 「唉,唉,不是好兆頭,冷得出奇,只有庚子前一年的臘月這麼冷過,又趕上了,又趕上了!」 老人喟歎著,捋著那又長又白的鬍子。 「怕又是收人的年月喲!」 誰那麼悲傷的,空虛的應著。 寒冷充滿了各處,爐火無力的燃著,沒有熱力,沒有溫暖,人們在絕望之中過著日子。人們想著:「是不是就永遠這樣冷下去?是不是就從此再也沒有春天?是不是這個世界就此毀滅下去?」 「不,不,不……」 從四面八方響著這同一的,有力的,簡短的回答。那是些男的,女的,老年的,中年的,青年的,孩子們的聲音的總合。 站在生與死的邊沿上,對於強暴的自然或是敵人,只有奮力的一擊;不是永遠的幸福,就是眼前的屈辱,只是在這個愚昧的國度裡,更多的人只知道為了自己而忽略別人;僅是少數人為別人忘記自己。 因為舊曆的新年快來了,許多人忘了寒冷,忘了苦難,象世紀末的享樂者一樣,儘量用一點殘餘的力量來裝點太平。這一個年和那一個年是不同的,它雖然曾經遭過厄運,可是漸漸的它又抬起頭來了。正象那些腐化分子一樣,曾被打倒過,卻又爬起來。 這個年是活在大多數人的心上,孩子們茫然的愛它那一份熱鬧,老年人固執的依了它回想逝去的年華,那些無可無不可的人們,那些遊手好閒的浪子們原是想把每一個日子都安排成繁盛的年節,從這裡得到生活的快樂。 不顧風雪的吹打,也不怕寒冷的襲擊,街旁擺滿了攤子。人們穿了臃腫的衣服,除開眼睛鼻子和嘴露在外面,整個的頭也包起來。手攏在皮手插裡,除非必要的時候不伸出來。每一陣挾著塵土的風卷過來,人人都把背向著它,那些來不及的人,就象從喉嚨裡生給噎下去些什麼,把該喘出來的氣壓下去,把冰冷的兩顆眼淚從眼角那裡擠出來了。可是他們來不及抱怨,那好象凍得生硬的舌頭是為別的事咕嚕著:買的人想買得更好,用的錢更少;賣的人想用嘴幫助貨物的本身,想賣最高的價錢,在鬍子上,水氣凝成了霜花,在外衣的襞褶裡,塵土找到了家,為了不使兩隻腳僵硬,那些站定不動的人只得不停地跺著地面。 他們賣著乾果和鮮果,紙錢和蠟燭,孩子們望得眼紅的鞭炮和空竹,凍結了的魚和肉,賣羊肉的人就在路邊把一隻活生生的羊按倒,隨著咒語一把尖刀割斷它的喉管,於是血流出來,那個被殺的動物抖著,臥在自己的血泊中,大大地瞪著眼睛,一直到它死了的時候。那個賣羊肉的很敏捷地剝了它的皮,取出臟腑,整個地掛在鉤子上,然後把兩隻手插到背心裡伸袖子的地方,腆著那穿著抹得油亮的背心的肚子。 黃靜玲和李大嶽,也擠在這人群裡,他們好奇的站在一旁看著那個被殺的羊,他們聽見它那悲傷的哀叫,他們看到一雙一直不曾闔閉的眼睛——在那裡面好象充分地表露著對於人類的悲憤和厭惡。 「我們走吧,我們走吧。」 靜玲用手臂碰李大嶽的身子,就首先轉過身去,他也就跟著走來。 「為什麼人這麼喜歡殺呢?」 「殺,那算得了什麼?——」那個從殺中活過來的李大嶽不在意的說著,「不過象這樣,擺在大街上,實在是少見得很!」 「忘記是哪一個說過的,如果人類不為了口腹殺害其他的生物,人類中就沒有戰爭了。」 「那是空話,完全是一派理想!你想,如果沒有戰爭要我們這些人活著幹什麼?——」 李大嶽故意說著輕鬆話,不提防一陣卷著塵土和馬糞屑的風正從他那張著的嘴灌下去,使他下半句話就沒有說出來哽住了。黃靜玲忍不住笑,可是才微微咧開嘴,那個打旋的風就從她那沒有門牙的嘴溜進去。她立刻止了笑,連眼也閉起來,微細的沙子打在臉上,正象一根根鋒利的針尖。 等到風過去之後,他們才繼續在人群中擠著,靜玲抱怨似地說: 「都是你,惹得我也灌了一肚子風!」 「你埋怨我不是沒有用,我比你灌得還扎實。我說是如果沒有戰爭,我們將來也只好在大路邊殺羊了——不過,要殺就殺,用不著虛偽,譬如方才吧,還念什麼咒語似的,我不知道那幹什麼!」 「那是偽善——就是假仁義,中國人慣會這一套!」 「啊,我記得了——」李大嶽猛地一叫,好象有什麼極緊要的事陡地被他想起來一樣,跟著就不斷地說下去:「那一年,我們行軍到××,看見一個老太婆,她一個人在鍋子前面又是拜又是念,走到跟前我才聽見她念的是:南無阿彌陀佛,熟了就不痛了,」等她把鍋蓋一掀開,原來是一鍋煑得紅紅的螃蟹。你想好笑不好笑! 「嗐,中國舊社會的事情,大半還不都是這樣!所以我們才先要還他一個本來面目。」 「那也不容易,積弊太深,積弊太深——」 「么舅,誰教給這麼玄,這麼沒有用的話?」 她拉住他,想問個明白;可是來往的行人,並不容許他們停留,他們只得還在那人流中滾著。 「我真奇怪,為什麼今年的舊曆年顯得更熱鬧。」 「我怎麼知道,我是頭一年在這裡過舊年。呵,我記起來,那年『一二八』差不多正是要過舊年的時候,許多老百姓在逃難之先把那作好了的年菜送給我們吃,每一家差不多都有一隻雞,有的連毛都拔好了的,那可沒有這麼冷,天下著雨……」 「冬天還下雨,我可沒有經過,不要說啦,一兩天之內這裡怕又要下雪了。」 「是不是每年這麼冷?」 「不,去年就不這樣,今年實在特別,你看,這許多人,簡直是搶著辦年貨,好象過了這個年就沒有日子了!唉,真氣人!」 「還是錢多的原因——」 正說著的時候,他們已經走到街的轉角,在那裡有三四個只披著麻袋片的乞丐匍匐在路旁,他們都很老了,發黑發紅的臉,襯著那結了霜的灰白鬍子,全身象一片敗葉似地可怕地抖著,他們用了那非人間的聲音叫著: 「老爺呀……太太呀……不積今世積來世呀……可憐……可憐……我們是老來苦的……苦命人吧……」 可是人們的眼睛是慣於仰望和平視的,他們不大低下頭來,有的人甚至於厭惡這悲慘的哀號,不是回轉身去,就匆匆地緊兩步,把這一些再都丟到身後。 靜玲也不說什麼,在衣袋裡摸好了零錢,走過去的時候每一個的面前丟一角,然後好象染了點罪惡似地很不自然地臉更紅起些來。 「何必給他們錢,他們都是假裝的。」 「什麼?你說什麼?」 「假裝的,不要看他們抖得那麼可憐,他們喝了酒,還吃點什麼藥就一點也不怕冷——」 「即使是假裝也很可憐,么舅,如果你能裝得象,我也照樣給你的。」 「不是那麼說,這樣的施捨也沒有用。」 「我也知道,整個的社會不改過,他們總還是沒有路。按說到了他們的年紀,早應該象老太爺似的在家裡享福了,可是他們不能夠,依么舅的說法,在這大冷天裡,只得裝出一份可憐相來騙過路人幾個錢!」 「這幾個錢也沒有用處。」 「當然嘍,可是再多我也沒有,我總想,我能盡多少力就盡多少,我並不想做慈善家,我只求對得住自己的心也就是了。」 「如果人類都有你這一份心腸也還好,可惜許多人不是這樣。」 「所以才需要改革,每個人都希望生活得比別人好些,為什麼不大家都生活得好呢?也許這是一個理想,我想總有一個時候它會到來。」 「哼,那不定是哪輩子呢!」 「可是我們不能因為目標高遠便停手不做呵,我們該做的事情真是多得很,多得很——呵,真糟糕,母親要我們買的東西也忘記了。」 「我倒沒有忘記,時候還早著呢,到那邊去買也好。」 「么舅,請你一個人代勞吧,我還有點事。」 「那麼你得把那張單子交給我。」 「好,好,這就是——」靜玲一面說著,一面從大衣袋裡掏出一張紙條遞給他:「我想有許多東西大可不必買。」 「什麼東西?」 「象這些香燭紙錁,還有大年夜的神像,都沒有意思。」 「既然知道沒有意思何必還一定主張呢?你母親一定是信奉這些,就是為了使她高興也不得不辦。」 「好,我不管,反正也麻煩不到我,我先走了;回頭到家裡見!」 靜玲一面說一面就跳著走了,可是他忽然記起來不該放她走,因為自從出事之後黃儉之再三說不能再讓她一個人東跑西跑,他叫了她兩聲,一點回應也沒有,他就自己在心裡盤算著: 「我若是回去得早,只好偷偷在門房裡等她,那麼她回來的時候再一路進去,仿佛一直沒有分手似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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