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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那是他們吧,你們看,你們看。」

  李玉明指點著,趙剛望過去,卻看到是三個人。

  「怎麼會三個人呢?」

  黃靜玲也覺得奇怪,他們果然是朝這個方向走來,有人已經看出兩邊的是何道仁和關明覺了,中間那個穿西裝的可不認識。

  「這小子真抖,還穿西裝呢!」

  向大鐘粗聲粗氣地叫著。

  那個人不但有西裝,還有適度的身材,走起路來也很瀟灑,再走近些才看到他的鼻子上還架了一付沒有邊的白金絲眼鏡。

  「這是什麼人呢?」

  趙剛在心裡忖度著,他仿佛在哪裡見過一眼,一時又想不起來了。不知道誰在報告著:

  「現在已經是七點過八分。」

  他們已經走近了,關明覺向著他們鞠了一個大躬,好笑地說:

  「對不起諸位,兄弟今天來遲了!」

  何道仁一面擦著額上的汗,一面介紹著:

  「這位是高三新轉來的同學張國梁,他很贊成我們這個會,所以邀他來參加。」

  那個人很有禮貌地把頭向四麵點著,他的右手已經預備好,隨時打算和人握手;也許因為他們坐著不方便,沒有一個人伸出手來。

  「好,好,請坐吧,我們的時間不早了。」

  趙剛說著,自己先坐下來,關明覺和何道仁也揀了一個空處坐了,張國梁卻躊躇起來,他終於坐到欄杆上。

  「張同學,為了方便起見,請你坐到地上吧。」

  「是的,是的——」

  張國梁勉強地應著掏出一塊白手絹來,揀了白淑芸近旁那裡,把手絹鋪好,然後坐下去。

  向大鐘低低地向趙剛耳邊咕噥著:

  「這小子,不是好東西!」

  趙剛趕忙抓了他一把,止住他的話,咳嗽一聲,才正式說起來:

  「我們今天很隨便地到公園來談談玩玩,正因為才開學,沒有什麼功課,恰好可以利用這個時間——」

  趙剛毫不露痕跡地把原意致過了,這幾個月來他的性格實在變得很多,向大鐘代替了他的粗暴,在這一群人中間,他顯然地成為一個比較能計劃能思索的人了。

  「——再說,我們不久就要離開學校了,將來不知天南地北,所以也得乘此聯歡一下,免得將來後悔。」

  這番話把好幾個人說得糊塗了,他們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難道大清早跑這麼遠就為這一點事情麼?

  何道仁更覺得失望,原來他和張國梁說好這就是討論會,因為學校不許開,才到公園裡來,不曾想到這個會的本質完全不是那麼回事。這一件事仿佛在他火熱的心上澆了一盆冷水,他是又不高興又生氣。他心裡想著;「早知道這樣我不來了,我也犯不著還介紹一個人。」

  「誰沒有吃東西,這裡還有燒餅!」

  何道仁的肚子雖說有點餓,可是他也不願意吃那個燒餅,他氣得難過,吃燒餅辦得了什麼事!

  等到那句話說過了一些時候,趙剛又提議;希望哪一位同學再唱一個歌。

  向大鐘自告奮勇地唱了一個,他的嗓子雖然大,可是極不好聽,仿佛一面破鑼。唱完了之後,沒有人接下去,他又唱一回。

  張國梁失望地站起來,他很有禮貌地說他還有點事,不能再多耽擱,希望諸位同學原諒。

  向大鐘也不唱了,幾個人都望著張國梁的背影,一直到望不見的時候,趙剛才喘了一口氣說:

  「好,我們正式開會吧,請劉瑉同學記錄。」

  「等一等,主席,我有幾句話要說,這個人不是好路道,為什麼要邀他來呢?」

  黃靜玲提出質問,何道仁很不好意思地說:

  「是我介紹他來的,因為他碰見我,很熱心地談起討論會的事,我想,他一定極同情我們,我就告訴他我們要開會,他就很高興地來了。」

  「這就不應該,你也不知道他是怎麼一個人,高三的轉學生就有點可疑,說不定是哪方面派來工作的。」

  「那有什麼關係,我們又不是違法舉動——」

  何道仁也不服氣地分辯著。

  「當然,可是他們可以用陰謀——」

  「我才沒有想那麼許多,我只想我們該合作,人愈多力量愈大。」

  「話是那麼說的,可是漢奸走狗我們不能容納!」

  黃靜玲忍不住了,站起來說,趙剛趕緊接下去:

  「算了,事情不要鬧得太嚴重了,何同學也是一番熱心,不過,不過有點不妥當就是了。好在那個人已經走了,我們正可以趕快開會。其實我們都還年青,都是中學生,不配問許多事,可是現在的局勢不同了,世界在變,中國在變,自從失去了東三省,我們簡直站在國防的最前線上,我們不能安安靜靜念書,我們必須要適合當前的環境,做一個時代的兒女。因為現在我們分明看得出政府管不了我們,也不能保護我們,那我們只得自己管自己,自己保護自己——」

  趙剛停了停,把右手在光頭上抓了兩把,然後又接著說下去:

  「——我們不只要保護自己,我們還得保護北方的老百姓。我們說保護,其實我們又沒有武器,我們最要緊的是喚醒他們,將來也要他們自己保護自己——這些事呢,本來是正當不過的,可是我們的校長不知道為什麼要禁止我們,他總主張讀書救國,他可忘了老子的話:防民之口勝於防川,川壅而潰,傷人必多……」

  大家哄哄地笑了一陣,黃靜玲覺得很奇怪,沒有想到這一個暑假,趙剛變成這樣能說話。

  「——其實我們退一步來講,我們不說教育老百姓,在我們同學之中不也有許多需要教育的麼?有念死書的,有成天吊兒郎當的,甚至於還有做密探的,做政府的密探倒也罷了,現在簡直做起日本人的探子來了!這真是,又應了莊子的話:『哀莫大於心死,而身死次之!』——」

  黃靜玲又覺得一怪,心裡想:「趙剛怎麼把這些老古董讀得這麼熟!」

  「——學校既然不允許我們存在,我們當然不能一下就散了,在種種波折,種種打擊之下我們要更努力奮鬥,那才能表現出來我們的精神。」

  不知道誰鼓起掌來,趙剛趕緊止住,看到是李玉明,他就說:

  「——不要鼓掌,我們做為在這裡玩的樣子,免得引人注意。其實說起來,凡是我們的會員,我們都應該時常聚會商討,可是事實上又辦不到,我們將來只好分配,每個人負責幾個人,這樣才可以保持相互間的關係,我想我們應該有一個負總責的人,還要和其他學校取得聯絡,必須有一個人負責,此外我以為還要一個文書,保存一切記錄,也還得有一個糾察,留意一切會內會外的變化……」「我贊成!」

  「我也贊成!」

  「我想就由趙剛來負總責吧!」

  關明覺站起來說,大家應了兩聲好。

  「文書就由劉瑉同學擔任——」

  「我,我不成……」

  「這用不著什麼推辭,又不是做官,這都是賣力氣的事。」

  「不是,不是。」

  劉瑉的臉紅起來,她想說功課忙,忽然記起了趙剛方才說的話,她就沒有說出口,她只把一支鉛筆銜在牙齒的中間轉著,不知道說什麼好。

  「不要緊,你就答應了吧,我可以幫你的忙。」

  黃靜玲很慷慨地說著,趙剛卻接著說:

  「劉瑉同學答應了自然我們極高興,黃靜玲可得另外有職務。」

  「怎麼,我有什麼職務?」

  「你負聯絡的責任。」

  「算了吧,我頂不會交際啦!」

  「這又不是要你交際,不過要你和其他學校往來,你不是還有姊姊在大學,那方便得多。」

  一提起她在大學的姊姊,她的臉紅了紅,她不願意說什麼,就算是答應了。

  「至於糾察呢,我想向大鐘最合宜——」

  向大鐘才要站起來說點什麼,趙剛就緊著說:

  「好了,好了,這些事我們都分派定了,希望我們能分頭努力,象這樣的小集會,希望每星期有一次,這是第一次會,所以沒有什麼說的,以後我們就可以討論一些具體問題,誰還有什麼意見,請發表出來——」

  正在這時候,空中忽然起了極大的轟轟的聲音,幾個人都站起仰頭看,就看到有九架飛機,分成三小隊,作低空飛行,在每一架的機尾上都有一個鮮血般的太陽。

  向大鐘把拳頭舉起來,罵著:

  「他媽的,又是鬼子飛機!」

  大家默默地望著,同樣地懷了憤恨的心情,覺得不能發洩,只有李玉明心裡很高興,他想著兩年後或是三年後……

  大約過了一刻鐘,那些飛機才朝遠處飛去,大家互相望著,趙剛忽然露出笑容說:

  「我還忘記告訴你們一個喜訊,李玉明同學已經考上了航空學校,他不久就要到杭州去。」

  大家立刻把驚異,羨愛的眼光朝李玉明望,把李玉明看得倒不好意思起來,頭微微低下去。

  趙剛和他拉拉手,對他說:

  「希望你將來替我打下一架日本飛機來。」

  「也替我打下一架。」

  「還有我的。」

  「我也要你打一架。」

  「…………」

  「…………」

  幾個人都熱烈地和他拉過手,黃靜玲又說:

  「正好,連你自己的一架,整是九架;正好把今天飛的這九架都打下來!」

  「那你就是我們的英雄!」

  「不只是我們的,是我們中華民族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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