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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靜純自從知道青芬有了身孕,他就覺得自己已經要掉到深淵裡去——那裡只有無邊的黑暗,沒有光明,沒有希望。他只希望那是一個夢,不是現實裡的一件事,對於別人也許帶來快樂,對於他卻只有悲哀。他想不到,真是一點也想不到,他時時問著自己:「難說我自己的一生就這樣下去了麼?」他記得一句話:「沒有愛情的婚姻是罪惡,」可是在這罪惡的結合中,還要帶來一個小生物,這好象在他的腳鐐上再加一副鎖,使他不能走一步自由的路。他恨著自己,他的容忍使他造成錯誤,這個錯誤而今更深了一步。

  他自己躲在一間房裡深思,他厭惡光亮,就把窗簾拉得很嚴密,已經抽了八支煙,他想不出什麼來,他忽然想到再去仔細問她,就匆匆跑上樓,青芬看見他走進來不安地把些什麼藏到身後。她的臉紅起來,立刻把頭低下去。他早就看到她在縫著一件嬰兒的衣衫,他不願意問,原想要和她說的話也不說,就又走下樓去。

  一夜他睡得都極不安寧,睡了一陣醒來,看見青芬還是在燈下忙著些什麼,其實這都用不著她來做,可是為了將要做母親的那一點欣忭,她情願勞碌。她沒有看到他醒轉來,他也不說什麼,隨著又閉上眼睛。

  早晨他到學校去,意外地學校停一天課,他不願意回到家裡,他就走去看梁道明。到了大江飯店,恰巧他不在家,他不知道為什麼忽然想到去看靜珠。

  才走進女生會客室,正遇見Mary柳從裡面出來,在學校裡她也穿得極華麗,看見她微笑著和他招呼,用嬌滴滴的聲音和他說:

  「黃先生,我們有兩天不見了,你是來看我麼?」

  他有一點失措,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好,他覺得很不安,勉強地笑了笑,又低下頭去說:

  「是,我是來看你的,我還看看我的妹妹。」

  「你是說靜珠麼?她在那邊打網球呢,我陪你去好麼?」

  「謝謝你,謝謝你……」

  他重複地說著,仍然低著頭走路,他的眼睛隨著那兩隻一起一落的紅皮高跟鞋,他不敢走得太近也不敢走得太遠,一團濃厚的香氣在他的身旁滾。他覺察出來走著的時候有許多隻眼睛望著他這陌生的臉,有的是好奇,有的是憤怒。他偶然抬起頭來,覺得她走得那麼自然,隨時看到她都笑著,他也就仰起頭來昂然地走。

  「黃先生的學校也放假吧?」

  「是的,年年都不放,今年不知道為什麼。」

  「三一八,三一八,聽著倒很熟,我記得婦女節好象是三八,三一八是什麼日子?」

  「三一八是段執政時代學生運動流血的日子——」

  「那多麼可怕,讀書為什麼要流血呢?」

  他覺得她的腦子裡不能裝這樣的事,他就不再接著說下去,於是他扯到天氣。

  「今天的太陽也很好——」

  於是他望著她的衣服,她的衣服極單薄,好象夏天才可以穿的。他一向覺得對於炎熱女人的感覺最靈敏;對於寒冷,女人的感覺最遲鈍。

  他們已經走到網球場,看到靜珠和三個男同學在那裡打網球,柳正預備去告訴靜珠一聲,他拉住她,頓然感到這有一點失禮,才縮回手,靜珠已經一面叫著一面跑過來了。靜珠一隻手握了球拍撐在地上,一隻手掠著頭髮,詭秘地向他笑了笑,然後才問他是不是已經來了許久?

  「我才來看你,恰巧碰到柳小姐,她就陪我找你來。」

  「好,你們在這裡等我一下吧,我打完這個Set就完。」

  靜珠說完又朝他們笑笑才跑回場裡去。

  「我想柳小姐要是有事就去辦吧,我可以一個人等她。」

  「不,不,我沒有事,我們到那邊椅子上坐著等她。」

  他們走到長椅那裡,才看到已經有一個人坐著,靜純記得見過這個人,柳提醒他,說是在松石園見過的方亦青。他們很客氣地招呼過,三個人就坐下去。

  和靜珠打球的一個男人他也記起來就是那個運動家,另外兩個他卻不知道是誰。他們的球打得並不怎麼有味,凡是打到她身邊的球,用不著她動一步的,她才拍過去,有的時候力量大了飛出界,有的時候太低了被線網攔住;和她在一面的男人卻極苦,前後都要他一個人奔跑,就是她打漏了的球他也得追上去,時時還要受到她的埋怨。可是那個男人好象極高興似的,他已經熱得連襯衫都穿不住,只穿一件背心。

  「黃先生歡喜打網球麼?」柳向他問。

  「不,我什麼運動都不來,在中學的時候還偶而玩玩,自從到了大學就都丟下了。」

  「一定是太用功,象我們這樣讀大學的,除開玩沒有別的事;方先生就比我們用功多了,我們要是到圖書館去翻參考書,每回都得請方先生幫忙。」

  被說著的人像是不好意思似地紅了臉,這時候靜珠已經打完了那個Set,她走過來,掏出手絹來沾著臉上的汗珠。

  「大哥,我就想到你會到我們學校來。」

  靜珠說著,還故意望瞭望柳小姐,被望的人毫不在意地笑著,靜純卻呐呐地不知道怎樣回答才好。

  「走吧,我們還是回到會客室去,我要洗洗臉換換衣服。」靜珠看見方亦青要告別的樣子,就一手拉住他說:「你不能走,你不願意和我哥哥在一道麼?」

  「不是,不是,我想……」

  「不要想了,一塊兒走好啦。」

  靜珠又向和她打球的幾個男同學招招手,才隨同他們回到女生宿舍去。她只穿了一件白綢襯衫和一條男人的長褲,她的頭髮用一根淺粉色的綢帶紮住。她好象忽然想起來似的向靜純問:

  「爸爸還生氣麼?」

  「我,我也不大知道,好象昨天晚上又喝醉了,我很早就出來,聽說馬大夫今天還要來。」

  「我就不會象靜茵那樣——」她突然覺得在別人面前只談自己的私事有些失禮,她就改了話頭,「——大哥,回頭你請我們到都城飯店去吃飯好不好?」

  「你真豈有此理,別人到我們學校來,應該由我們請他吃才對,就在學校附近吃好了。」柳小姐接著說。

  「學校的飯我才不歡喜吃呢,都城飯店今天還有午餐舞,我們一同去玩玩也很好。」

  「不是我不請你去,我不大會跳舞。」

  「我知道你會,你同秦先生跳過,你自己告訴我的,Mary可以教你,她跳得很好。」

  他們說著已經走進女生會客室,方亦青,在甬道那里拉住靜珠懇求似地向她說:

  「你知道我也不會跳舞,我實在不願意到那裡去!」

  「不會跳舞沒有什麼,飯總要吃的,亦青,你不要這麼固執——」

  「我不是固執,實在我沒有去過那樣的地方,恐怕我去不慣——」

  「你沒有去過怎麼知道去不慣,因為你沒有去過才更該去一次看看,你不要把生活過得那麼偏狹,多看看也是好的——你也先到裡面坐,我回頭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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