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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你也相信靈魂麼?」

  在路上走著的時候趙剛忽然想起來和她說,他們一路不是跑就是跳,兩個人的頭上都流汗。

  「我不是相信靈魂,好象我的意思是說心情,」靜玲停住腳步,用手絹揩著臉上的汗水,「我覺得人住在那裡面,和外面完全隔絕,還不如死了爽快,人死了至少感覺不到煩惱和苦痛。」

  「可是也沒有快樂,死總之是不如生快樂,你看生是一切希望的泉源,你不看見田裡的麥子麼?你只要把頭向左右一偏就看到了。」

  「我還用你說,當然我看得見。」

  靜玲雖然強硬地回答,也因為他提起來就感到興趣,她偷偷望著路邊的田畦,在土塊的下面有極細的嫩芽鑽出來。她知道那是農人們把種子灑在土中。它們不曾腐爛,卻以勃勃的生氣衝破種子的硬殼,頂開壓在上面的土壤,來到這個天地中。雖然它們不能說話,它們也以那綠油油的顏色宣示出它們心中的快樂。

  「那為什麼人類還要把活生生的人關到象墳墓一樣的監獄裡去呢?」

  靜玲又熱心地問著,說到監獄,她回頭去看;可是已經看不見什麼,樹的枝幹遮住她的視線。

  「誰知道——」趙剛搖著頭,他的鼻子皺著,「也許這個社會以為他們只是害群之馬,要不把他們關起來,這良善的人群就不能安寧地下去。」

  「如果這個社會只是一群劣馬呢?」

  「那麼只有好人被丟出去了,其實你自己來判斷最好,誰也不知道,你看那邊。」

  他們已經走進城門,一個警察正攔住一個裝滿菜蔬的大車,那個趕車的農人正跪在地上給那個警察磕頭;警察一面用腳踢著一面咆哮。

  「滾開,今天就是不准你進城,有本事你就連車帶人飛進去。」

  有些人圍在那邊看,另外的幾個警察用鞭子揮打著,要那些人散開去。

  他們走過去的時候,趙剛低低地和她說:

  「一切的是非,都和這個差不多。」

  靜玲卻很憤怒,她從來沒有看見過,她停下來望著,臉紅紅的,她的嘴緊閉著,眼睛筆直地盯住這情景,好象鞭子和腳都落在她的心上。

  「走吧,」趙剛在一旁偷偷牽著她的衣袖,「這裡的人雜得很,他們看見我們的樣子,也許會注意我們。」

  靜玲極不情願地挪動她的腳步,她的臉上沒有一絲笑容,不知道是說給自己還是說給趙剛:

  「我真不明白為什麼要這樣子呢?」

  「社會裡各式各樣的事情太多了,所以我們空讀書沒有大用,總要鑽到這裡面來,才能體味到苦樂,就是我們今天看到的也不過是一些表面的事。」

  「就是這些表面的事也使我不能忍耐了。」

  「那你還得練習,人總得要沉著,尤其是做大事。」

  「沉著,沉著,該象死人差不多——我就看不透你沉著多少。」

  趙剛不再和她辯論,他記得她是一個女孩子,在一個十字路口上他說:

  「你可以叫輛洋車回家去,我要從這邊走回學校。」

  「那也好,我不一定要坐車,我也可以走回去。」

  「你比我遠得多,你可以坐電車走,我送你好麼?」

  「誰要你送呢,難道我不是一個人!」

  說過再見,他們就分手了。時候還很早,她沒有就回家去,她覺得自己和這個社會太陌生,她就由自己的意,想看到些什麼。

  她走過幾條街,什麼都沒有看到,每個人好象都在笑,一切憂煩和苦痛都深深地埋在那笑容的裡面。「難說這就是虛偽麼?」她問著自己,可是她不能回答,突然在道邊起了慘厲的哀叫,她望過去,才看見是一個警察拖著一個討飯的人。他極不願意移動,拚命地坐到地上,哀憐地叫號,可是行人沒有一個動容,好象這是一件極平常的事。她向一個賣花生的小販問:

  「請問你,這是怎麼一回事?」

  「警察要送他進救濟院,他不願意進去。」

  「救濟院不是很好麼,有住有吃,省得在街上討飯有一頓無一頓的,晚上還得睡在街上。」

  那個小販聽她的話,把眼抬起來,很仔細地望瞭望她,才又說下去:

  「小姐 哪有那麼便宜的事,要是進了救濟院,要不是死了喂狗,就這一輩子也見不了天日,您想,他怎麼能願意去呢。」

  那個小販為了她的問詢才引起一點憐憫的心也朝那邊望著,歎息一聲,搖搖頭。正在這時候一個行人把幾個銅元丟在他的擔子上,向他買花生,他立刻就轉過臉來,含笑地照應他的主顧。

  她還是兀自站在那裡望著,已經拖得更遠一點了,本來就極破爛的蔴片,撕得更零碎了,那個警察還用腳踢著,踢完一腳看看自己的鞋尖,好象怕弄髒了他的鞋。

  淒厲的哀鳴一直不曾斷,愈遠就顯得愈傷慘;可是這一條街沒有人注意,只有她立在那裡呆望,她的耳邊突然聽見低低的聲音:

  「小姐,您不包點花生去麼,真是好貨,管保您買了一回下回還想買。」

  這聲音和那哀鳴同樣地打在她的心上,她轉過頭來,就看到那張含笑的臉,於是她就掏出一毛錢來丟給他,他象不相信似地張大眼睛望著她。

  「您,您買一毛錢的麼?」

  她微笑著點點頭,隨後又去望著那拖得更遠的可憐的人,她又記起方才趙剛說過的話:「……死不如生快樂,生是一切快樂的泉源……」

  他們已經轉過街角,那聲音依舊還飄過來,她不願意再聽下去,就轉過臉向前走去。

  「喂,小姐,您的花生還忘記拿呢。」

  她才走了兩步,那個小販就追上她來,把一個大紙包捧給她。她想不到有那麼大的一包,向他說了聲謝謝之後,才又繼續走著。

  她捧了那包花生,感到十分沉重——最後她才想到她的心上加了新的負截。趕回家裡,差不多也有四點鐘,叫開門走進去,正看見父親站在院子裡,李慶用鋤掘著花圃的土。莫明其妙的欣喜充滿她的心中,她走到父親的身邊去。

  「爸爸,您好了麼?」

  父親像是有一點羞赧似地點著頭,還輕輕拍著她的身子,問她手裡捧的一包是什麼。

  「花生,我在街上買的。」

  「下次要吃的時候還是叫用人去買吧,自己拿著,怪——怪麻煩的。你不是歡喜種花麼,明天就可以種了,我的房裡有許多花種,你自己可以去檢。」

  她答應著,走進房裡,到樓上正看到靜宜站在她們對面的那間房裡,指揮王升打掃。靜宜看到她就向她招呼:

  「五妹才回來,你不餓麼?」

  靜玲搖著頭,放下那包花生,才向靜宜說:

  「這是為什麼?」

  「爸爸搬到樓上住,下面的那間房子太潮濕。」

  靜宜說過了笑了笑,她想不出為什麼她會這麼高興,等了些時,她站到她的身邊她才告訴她醫生今天又來過了,父親的酒並沒有喝出大毛病來,母親也因為聽到青芬有了身孕心裡著實高興,精神非常的好。靜玲說:

  「我也想不到大嫂快做母親了,大哥呢,他沒回來麼?」

  「沒有,我記得星期一下午他沒有課。」

  「大約今天都沒有課,他們都沒有回來。」

  「你可不要說給爸爸聽,這又會惹他生氣。」

  「當然我不說,我才不管這些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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