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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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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宜呆呆地站了一會,就走去把房門關了,然後自己走到窗下的一張沙發裡坐下。她長長地喘了一口氣,她只要能獨自安安靜靜地坐一下,沒有這個家,沒有別人,只有她自己。只是這兩三年來她已經感到極端的疲乏和厭倦,她想到母親身體的不佳不是沒原由的了。事情原都不大。可是那麼多,那麼煩人,她想起了自己自從讀完了大學,不要說沒有把所學的應用到實際上去,就是讀過的書也很難打開來翻翻。她記得從前自己有那麼多的理想,沒有想到為這許多細小的事把自己一天忙到晚,顯然地因為過度的勞碌,自己的身體也一天天地壞下去。她記得當初母親為這些細小的事忙碌,生氣的時候,她常常勸她,說是為什麼為這些不相干的事忙得這樣或是氣得這樣呢,如今這些事堆在她一個人的身上,她一點也沒有少忙,一點也沒有少氣。 就說到菁姑那樣的人吧,她記得自己在大學讀書的時候因為選讀了心理學的課程就著實地把她分析過一番,想到她的遭遇和環境,就覺得她那陰險乖僻的個性原不是沒有理由的。而且多少也想到是可以原諒的;但是當她真的來纏到她,把一家寧靜的空氣都攪亂了,她也就不能平心靜氣的以闊大的度量來寬恕她了。 有的時候她常想逃避一切,她再不能忍受那些煩聒;可是那些事物幾乎象影子一樣隨了她,她常是怨恨似地低低地說: 「除非我死了,我才得安靜……」 可是這樣的話她不能使父親和母親聽見,他們平時就總覺得對不起她,要她一個年青青的人管這些事;也不能給弟弟妹妹們聽到,因為他們敬重她愛她,(雖然她的方法和手段都各不同,)更不能給那個險詐多嘴的姑姑聽到,她會添枝加葉說出去。所以那樣抱怨著的時節,總是她一個人,也只有她一個人聽見。 才獨自享得片刻的恬靜,張媽拿著掃帚推開門進來了,她就立起身來站到窗前去。 「唉,我可真沒有看見過這樣的人——阿彌陀佛,怎麼嘴會那樣能說——」 張媽已經起始掃地,嘴裡還念念叨叨地。靜宜仍自面朝外吩咐著: 「不要忘記把沙發下面床下面也掃幾下,五小姐常把果皮丟得到處都是。」 「您不必告訴我,哪一天我也沒有忘記——就說姑太太,真是的,怪不得早就沒有了丈夫——」 「不要說了,張媽,你不要說了吧!」 她幾乎是很不耐煩似地叫出來,她對於這些事實在一點趣味也沒有,她沒有那麼多的精神來耗在這些事上面,她還只希望張媽快些做完了事,把自己一個人剩在這裡再過些時。 牆上懸著的鐘敲著,她沒有數清是幾下,轉過身來,看到那只長針正和那只短針做成九十度的直角。 「想不到都九點了,張媽,你知道老爺起來了麼?」 「我不知道,八成還沒有呢,廚房的稀飯鍋還沒有拿下來,大概是候著老爺吧。」 「唔——」她一面應著一面就匆匆地走出來,在樓梯那裡正遇到青芬。 「大姊——」 青芬仍是那麼陰鬱地叫著她,在臉上露出來很勉強的笑容。那張扁平的臉上,湊合著眼睛,鼻子,眉毛,嘴,還有兩隻耳朵。個別地來看都還很勻正很精細;可是要排在一張臉上就顯得那麼平凡,那麼不動人。而且她的臉永遠象罩了一層陰雲,還不是六月的急雨天,卻是黃梅左右濕膩膩含了濃重水分的天氣,使人見到就起了不快的感覺。 「青妹妹——」 象回應似地她也叫了一聲,臉上也露著微笑;可是她們就再也沒有別的更多的話說,青芬走回她的屋子,靜宜走下樓去。 靜宜就走到最靠裡面的房門的前面,輕輕用手敲著,沒有答應的聲音,門也沒有打開;她再用力一點敲,還沒有動靜;她就轉動著門軸向裡推,好象並沒有鎖,很吃力地推開一條縫,同時就有一股濃烈的酒氣撲出來。她別著一口氣還是向裡面推,朝下望,才看到倒在門下的正是父親的身子。 她的心猛烈地沉了一下,隨即安靜了,因為這已經不是第一次,她再用力推著的時節,已經驚醒了他的好夢,就模模糊糊地問: 「誰呵……誰呵?」 「是我,爸爸,是靜宜——」 睡著的人還哼哼唧唧地躺在那裡不肯起來,聽到最後的這個名字,就一骨碌地爬起身,她就在這時候推開門進去。 「這是怎麼說的,我怎麼會睡到地上來?唉——」 他一面說著一面深深地低著頭,好象自慚似地不肯抬起來。他那幾根稀疏的頭髮平時在頭上貼得很好的,已經淩亂了,露出裡面油亮亮的頭皮。 「您再去好好睡一下吧。」 「不,不,我睡得很好——要不,在床上躺一下也好。」 他邊說著就邊移動他的身驅,可是他的身體搖幌著,像是站不穩的樣子,她就趕上去攙著他。她扶他到床前,替他脫了鞋,他就躺好,她再把一張被給他蓋好。睡下去眼睛就閉起,隨著突然又睜開了,他那只比右眼小一點的左眼極力抽動著,向她問: 「你母親今天好一點麼?」 「好一點,不,好得多了。」 他微微地點著頭,兩隻眼睛仍自大睜著望了她,她不知道父親這是為了什麼,她也不敢問,就筆直地站在那裡,隨後他的眼睛閉上了,她低下頭去,看見他的睫毛已經浸在漫了眼皮的淚水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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