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隕落(1)


  若是使一個女人自由自在地在一個大都市中活著,只要兩個月或是三個月的時間,就能使人驚訝著對於變換一個女人,(這變換不只是說顯露的外形,甚至於包含了天賦的性格,)這個都市有著多麼偉大的力量。說是在大都市中求生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只限于男人的這一面,還是一步步地愈走愈艱;女人呢,當著她們第一步踏進了這樣的社會圈子,也許會縐縐眉,但是漸漸地就能知道有其他易行的路在面前陳著,只要是點點頭,就可以覺得生活並不是一件困難的事。如果是一個好看的女人,則能有更多的選擇,就有一般女人以為舒適的生活來抱住她。一個女人為什麼不喜歡安逸呢?要繁雜的工作使自己更快地衰老下去是為著什麼呢?活著是為受苦的麼?任何的女人都懂得如何來回答這些問題的,於是張開眼睛來看看吧,這近代的偉大的都市不就是在眼前麼?這裡有直矗入天的建築,有全無聲息而在路上急速滑著的一九三四年式的汽車,從辦公室出來,用不了走幾步路,就可以把你送到西區的住宅。那又是安適的所在,幾乎像雜誌中以彩色印出來的理想的家庭建築,於是什麼都預備好了,不必說一句話,也不用一線的思慮。在街上,兩傍的商店以全力來佈置著窗櫥,什麼都是最好的,等在那裡,只要有錢,就什麼也可以得到。若是覺得疲乏了,或是感到生活是太煩悶了,也有多少種不同的娛樂可以使人高興。沒有愁苦也沒有困難,生活是快樂而安適的。這才是理想的生活,為大多數女人所欽羨的生活,若不是對於自己就懷著不滿的人,誰會拒絕這樣的生活呢?於是像行走海灘的軟沙上一樣,走一步陷一步地一直到掩沒了自己整個的身子。在中間,也許想著過拔起來的,可是已經沒有那力量,沒有來支持身體的附著物了,只好是任著沉下去,到沒有一點影子的時候。那是走到另外的一個世界,可以說不好也可以說好的。生活的方式是不同了,原來質樸的性情也可以變成煩燥了。見了生男人是要紅起臉來低下頭去的,也能在一堆男人中使著適宜的手腕,要每個男人都以為她是對於自己是最好的。

  給了莫大的信心,他和慧玲相別有著三個月的時間。有了三年的相戀了,除開了未曾有著本能上的某種行為,全然如夫妻一樣地,也不該有著什麼樣的疑懼了吧。幾年間以純樸的心來交結,為所有相識的人所欽羨;能安然地自滿於自己單純的生活中,也是為人所驚異著。但是這一次,他是為了什麼樣的緣故離開她到南方去了,想著那些戀情,他是欣然就行的。在分離之中,把相思寫在紙的上面,附在夢的翼上,憑於遙想的足間;雖然是漠然寡歡的日子,也有這些露珠使得他們相互地感到還不是死一樣寂寞的日子。於是他自己,在工作之外是安靜地生活著,有時是閉起自己的眼睛來,遙遙地憶畫著她那圓圓的臉,和笑起來的時候有著什麼樣的笑渦。

  想到了歸去的時節,已經是春之尾在做著最後的搖曳的時候了。

  才一想到歸去,心是如箭一樣地老早飛到她的身傍,偎著她的臉,倚著她的身子。計時計刻地在心中想了,反不如沒有想到相見時那樣的安逸。到得船靠了碼頭,他是第一個搶了上去,喊了一輛車子向著她的住所去。

  坐在車上,他張望著兩傍的景物,仍然是叫囂的街和喧鬧的人群。都是像莫知所為的向著這面,向著那面。車在她的住所門前停下來。

  所住的地方,是為在這個城市中職業婦女的方便而有的寄宿舍。這裡他是走慣了的,他下了車,徑直地到了會客室。

  「您來看那一位?」

  一個女僕從裡面出來向他問著。

  「去看看朱小姐在不在?」

  「請您等一等。」

  那個女僕說完就走進去了,他獨自留在那間房子裡,快樂而興奮的情緒填滿了他的胸間,他不能靜靜地坐下或是站在那裡。他在用眼睛找尋著哪一個角落裡是合於他們的擁抱而不為別人看見,還在想著用什麼樣的話來訴說三月的離情。

  他聽見樓梯響了,可是走下來的仍然是那個女僕。她向他說著:

  「朱小姐沒有在。」

  這立刻就使他覺得驚奇了,這不正是晚飯的時候麼,她一定不會到什麼地方去的。

  「你沒有到吃飯的地方去看看麼?」

  「統去過了,她沒有在。」

  女僕顯出一點不耐煩的樣子來了。

  「她每天不在這裡吃飯麼?」

  「也不一定,多半是在外面吃的。」

  那個女僕說完了話就想走進去,可是他叫住她,說他要寫一個便條由她帶進去。

  他從衣袋裡取出一張紙來,就以鉛筆寫著他是回來了,住在從前住的地方,若是回來的話,就打一個電話來,不然在晚間,也許再來看她一次的。

  「謝謝你,請你千萬交給她。」

  女僕帶了毫無表情的臉色接過去,他拿起了手提箱,就又走了出來。他叫了一部車拉到他所住的地方。那是一個男人宿舍,還有一間房子為他留著,他走了上去。相識的人,以微笑和他打著招呼,他也想笑著來的;可是他自己覺得肌肉的滯鈍,他知道他沒有能做成笑的樣子,就是做成了時也是那麼不自然。他急忙地鑽進了自己所住的地方。

  在最初,他還想到一路去吃一頓晚飯的,他還想到要些什麼她所最喜歡吃的菜,在飯後呢,他們可以到公園去,如往日一樣地坐在那長椅之上,爭看穿過樹葉的月光,為那一個的身上印上更好看一點的花紋;但是他仍然是一個人,他幾乎連晚飯也不想去吃了。他沉在沙發之中,以手托著下頦,毫無邊際地他想著她的一切事。

  每一次聽到電話的鈴聲,他立刻就諦聽著,他以為或許是她打來的電話;卻一次兩次地失望了。強自忍下去的焦灼像是抓著他的心,他站起來又坐下去,在斗室之中走來走去。他的心一樣地他也是不能寧靜下去。

  像忍了一年的歲月似地,看看表,居然到了九點半鐘。他又走出去,一步踏到街路上,才覺到已經在落著的細雨。他扯起上衣的領子來,急急地在雨中行走。因為想得快一點,他趕著到停站去搭電車。

  上了電車,走了一程又下來,只有三五十步的路,就到了她的住所了。他膽怯地走了進去,想著她一定是回轉來了,可是萬一沒有回來該怎麼樣呢?無論如何他還是走進去了,又是那個女僕出來。

  「您不是要看朱小姐麼?」

  「是啊,……」

  他興奮著,他像是不知道說些什麼才好。

  「她還沒有回來。」

  「啊,一直就沒有回來?」

  他的聲音低下去了,一切的興致頓然都消失了。

  「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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