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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絮(4)


  在把一口煙吸了進去之後,她覺得胸中有一點朗然了。她熟練地吸著,只有很少的煙從鼻子裡噴出來,她想到了那個人曾如何地說著她,為了這種嗜好。

  「沒有回到住的地方去吧?」

  「我是一直來的,我想著雨後的公園該好一點。」

  「唔,是的,人也真是不少啊!」

  這時候她望著過來過去的遊人,沒有再把奇異的眼光來望著她的了,一些人還顧到他們的一點方便,故意不走近了他們的那條路。

  她懂得這是怎麼樣的誤會,可是她並不因為這樣,就不高興起來,她想著:春天裡的一點任性是該寬宥的。

  「朱小姐常是一個人,不覺得寂寞麼?」

  「還好,慣了也不覺得什麼。」

  「我想,」他說著,停了一下,把眼睛抬起一些來望著前面,可是落下的太陽筆直地照著,雖然是不十分強烈,他也不得不把眼睛眯著成為兩條細長的線。「這麼許多年我可懂得什麼是寂寞。」

  像是傷感似地,他吐了一口氣。

  「馬先生是一個人住在上海麼?」

  「自從離開家我永遠是一個人。」

  「為什麼不娶一位太太呢?」

  把這樣的話說出了口,她就覺得了有點不宜了,她的臉紅起來。

  「沒有適當的人,就是有理想的人事實上也難得成功的。」

  「你要什麼樣的,我可以給你介紹。」

  但是他並沒有接著說下去,坐在那裡在看看自己的衣鈕,終於說出來了:

  「像朱小姐這樣才好呢。」

  一時間,她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是好了,她知道有多少人曾經為她的好容顏所傾倒,而敢於在她的面前說出來的,怕他是第一個人了。她有點高興又有點畏縮,和她愛著幾年的那個人的影子還是清清楚楚地印在心上,她不會為了一時的愚昧就丟開他,雖然這個長著肥白臉的人有著更好的地位和前途。但是現在她該和他說些什麼呢?立刻就把氣憤的臉色顯出來麼?或是痛快地罵著他的非禮?不,她知道她不該再像那樣不大方;可是就和他說:「好吧,你就以我為你的對手吧!」不只是難以出口,也覺得有些對不起那個人。那麼在這春天裡,不必說什麼話,有點過分的行為,實在是該寬恕的呀。

  為什麼他還甚那樣愚蠢地坐在那裡呢?在以前所覺到他的油滑,還追不上一個少女奔馳著的情感,他像是在等她的話,於是她說著:

  「我是頂不行,有更好的再替馬先生介紹吧。」

  這是不是他所需要的回答呢?像是還要把什麼話說出來的,終於沒有說出來。

  天漸漸地暗下去了,覺得該走了,便站起身來,他在這時候卻和她說著,就隨便在公園附近的飯鋪吃夜飯也好的話。

  她並沒有回答,只是隨著他走,出了園門,就走進對面的一家以「野蘭花」為店名的飯鋪,當著他們檢了一個桌子,立刻就有一個妖冶的俄國女侍來招待,因為看見不是單身的男客,露了點不高興的樣子走開了。

  吃過了晚飯她又被請著去看影戲了。

  當她走回所住的地方,又是近十二點鐘的時候了,她的心在跳著,自從在映演之間那個長了肥白臉的人緊緊地握了她的手,她的心就跳起來。那是熱熱的,強壯的男人的手,她曾經想縮回來,但是沒有能如願,一直到她一步步走上樓梯,還好像為他的手握著。她覺得自己柔弱得沒有用,她有一點追悔;可是她想著為什麼他不在這春天裡回來呢?

  走進臥室的門,已經睡到床上看著書的梅回過頭來望了她,似乎是用了幽歎的語氣向她說:

  「你才回來呀!」

  好像梅已經知道了一切的事,她覺得些窘迫,心中想著:「我如何解釋給她呢?」但是她是十分地疲乏了,需要著休息,幾乎是連張一下口也不願意,她向著自己的床走去。

  「案子上還有你一封信呢。」

  「啊,是上午來的還是下午來的?」她一面說著一面向著案子走去,「在那裡,怎麼我找不見呢?」

  「就是壓在那瓶花的下面,」

  像是有一點不耐煩地梅回答著。

  「是的,找到了。」

  她才把那封信拿到手中,心就又起始跳著。她知道這是那一個人寫來的,往常是以充溢了喜悅的心來讀著的,在這晚上,於喜悅之中是夾雜了些什麼樣的情感,她不知道那是悲傷,或是憂鬱,好像這都不十分洽當,她只是想到哭。

  用微微戰顫著的手,她扯開了信封,抽出來裡面的信紙。她起始讀著:

  那是以密密的字跡寫了三張紙的一封信,寫著因為有過一件要緊的事,三天沒有提筆寫信了。寫著不知道這三天裡她是不是覺得很寂寞。寫著春天在南方是更早地來了。寫著隨了春風,他的心是每夜要飛到她的面前。寫著若是她在夜中醒轉來,覺著風的溫撫,那就是他的手掌或是他的嘴了。寫著在昨夜,他看到了展瓣的玉蘭;寫著他想起了先前的約定,就默默地站在花的前面,寫著剛好也是有月亮的夜晚,寫著仿佛嗅到了她那如草一樣的氣息,寫著就是在離別之中,能憶想她的音容,又有著往日的憑際,也覺著滿足了。寫著不知道是不是她也守著舊日的話,像他一樣地在花前想著在遼遠的南方的他呢?寫著想到歸期覺得是很對不起她了,寫著這也好,戀著的男女也是需要別離的,寫著因為這樣才可以知道是一時的衝動,或是真摯的情愛,寫著要克服眼前的苦才能得到將來的甜美……

  沒有把這信讀竟,眼淚已經流滿了臉。她想忍著,可是沒有能忍得住。

  「怎麼,玲,有了什麼事?」

  才是睡著的梅為她驚起來,走近她的身傍,曲意地安慰著她,但是她沒有什麼話好說,她只是哭著,大聲地哭著。

  漸漸地她止住了,倚在窗口,臉向了外面,月亮已經過了圓的時節,卻仍有著大的光輝;而窗下的玉蘭,已經落盡了,卻在枝椏間生出來暗綠的葉子。

  「啊,晚了,春天!」

  寂寞地,空幻地,她歎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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