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蔣光慈 > 最後的微笑 | 上頁 下頁 |
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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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樓之後,撿了一個臨街的位置坐下。這人很闊綽地將茶房喊到面前,吩咐吃什麼茶,要多少油餅,倘若另外有什麼點心也可以拿來。阿貴見著他那種神情,很覺得討厭,但是因為要解決自己肚子的問題,也只得等著看他的下文。阿貴很知道他的歷史:他曾在S紗廠當過工頭,後來工頭不做了,變成了一個官廳的包探;現在他是一個官立的紗廠工會的委員……在最短的時間,阿貴不能將他的惡跡一一地回憶起來,因為他的惡跡太多了。他雖然與阿貴沒發生過直接的關係,但他是阿貴所最恨的人中之一。如果今天不是阿貴餓了,渴了,那阿貴一定是要拒絕與他同一張桌子坐著。 阿貴還是繼續沉默著,與他同桌子的人似乎一時也找不出什麼話來說。等到茶房將茶和點心都拿來了的時候,這個為阿貴所討厭的人,才殷勤地向阿貴笑道: 「吃呵,阿貴!別要客氣呵!我們都不是外人……」 當阿貴伸手拿油餅的時候,忽然覺著有點羞辱,臉孔不禁紅將起來。這對於阿貴的確是意外的事情:他,一個為阿貴所討厭的人,一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壞蛋,現在居然向阿貴施恩惠,請阿貴吃東西,而阿貴也就䩄顏地不加拒絕!這簡直是羞辱,羞辱,羞辱呵!……阿貴一刹那間覺著實在太羞辱了!但因為肚子太餓了,阿貴終於拿起一塊油餅向口裡送去。 「阿貴!」這個為阿貴所討厭的人一邊吃茶,一邊繼續向阿貴說道,「我聽說你被廠裡開除了,我心裡真不安呢!不料他們也把你開除了,這真是不應當的事情。昨天我見著了張金魁,還把他罵了一頓,阿貴,你曉得嗎?」 「盛才……盛才先生!」阿貴不知怎樣稱呼他為好,躊躇了一忽,才說出了先生兩個字來。「承你的好意,我謝謝你。」 「阿貴!別要說客氣話罷!我們都不是外人,說什麼謝不謝呢?真的,我聽說你被開除了,心裡實在有點氣。昨天我向張金魁說,阿貴是一個很忠厚的孩子,就是有什麼不對的地方,也應當原諒一點才是,怎麼就把他開除了呢?他說,只要我李盛才擔保,那他張金魁還是可以把你王阿貴收回廠裡去的。我說,我自然是可以擔保你的。阿貴,你願再進廠裡去嗎?」 阿貴沒有做聲。李盛才不顧及阿貴臉上的表情,還是繼續很得意地說道: 「阿貴,你或者不知道我李盛才是什麼樣子的人。不瞞你說,我的良心是再好沒有的了。只要我能幫助人家的時候,我都盡力幫助。我看你是一個很忠厚的人,所以我硬要張金魁把你重新收回廠裡去。」 李盛才說到此地停住了,兩眼望著阿貴,似乎等待阿貴表示對於他的感激,但是阿貴低著頭吃茶,在形式上很冷淡地對於李盛才所說的一切,在內裡卻暗暗地想道:「我再進廠和不再進廠與他李盛才有什麼關係呢?他這樣地幫助我,到底懷著一種什麼意思?他說他的良心很好,我的乖乖,他的良心真好!他只當作我不知道他是什麼人呢!……」李盛才雖然沒有得著阿貴表示感激的回答,但他以為阿貴是一定很感激他的。被廠裡開除了,這是怎樣大的災禍!李盛才能將阿貴重新轉到廠裡去,這對於阿貴是何等大的恩惠!阿貴不但要感激他,而且要永遠地懷念著他而不忘!……本著這種意思,李盛才並沒覺察到阿貴對於他起了什麼疑慮和輕視。吃了一個油餅,吞了幾口茶之後,他轉入了教訓的態度,繼續向阿貴說道: 「不過阿貴你的年紀很輕,年輕人做事總有些錯誤。你這一次被廠裡開除了,固然是張金魁的糊塗所幹出來的,可是你也有些不對的地方。譬如你同他們組織什麼工會哪,說一些資本家不好的話……老弟,莫怪我說你,這實在是不對的事情。我知道你很喜歡革命,今年春天你同李全發幾幾乎天天在一道兒,向工人宣傳什麼增加工資,減少時間,反對資本家……那時我想勸勸你,可是怕你不相信,所以我也就沒做聲。好,到後來革命革得好,李全發把頭都革掉了,你說這倒何苦來!我老實向你說一句,什麼革命不革命,這都是瞎鬧,千萬別要上他們的當!老弟!我們千萬別要做豬頭三!革命把頭革掉了,那才不上算呢。我們活著不好,要去把頭送掉幹嗎呢?什麼革命革命,老實向你說,只有豬頭三去做這種傻瓜的事情。你看看,李全發因為革命把頭送掉了,這倒何苦來呢?啊?唉!因為什麼革命革命的,也不知死了多少豬頭三!」 「盛才先生!」阿貴忽然抬起頭來,向李盛才問道:「你現在不也是天天在喊革命嗎?」 「哈哈!」李盛才笑起來了。他的金牙齒在阿貴的眼中放光,這更增加了阿貴厭惡的心情。「阿貴!你真太老實了!你難道不懂得現在我們口中所喊的革命嗎?哈哈!我們的革命是很安全的,越革越有好處,越有錢用,不象李全發的革命把李全發的頭都革掉了。革命也有許多種類呢。如果你王阿貴跟著我一道兒革命,那我保管你永遠不會被廠裡開除,而且弄得好,也可以得到一個小官做做,多弄幾個錢用用。老弟!你曉得嗎?人一輩子頂要緊的,是快活快活;能夠弄錢的時候,就多弄幾個錢快活一下,旁的什麼都是狗屁!現在是我們弄錢的時候了,只要能弄到錢,管他媽的什麼革命不革命。我現在也天天喊著革命,可是我們的革命是官的,不但沒有危險,而且可以升官發財,這種革命,阿貴你說,何樂而不為呢?」 阿貴聽了這一片話,又見著李盛才那種得意的神情,不覺異常地憤恨,想打李盛才幾個耳光,教訓他一番,但轉而一想,又覺得不值得。李盛才仍然沒有覺察出阿貴的意思,還是繼續說道: 「阿貴!現在是我們快活的時候了。一個人在世上應當放聰明些,別要太拘板了。李全發何嘗不是一個好人呢?可惜他走錯了路,結果弄得糟糕之至。阿貴!請你聽我的話是不錯的。你的年紀很輕,還不知道世道是什麼味呢。我勸你把一切什麼革命的思想都拋掉,別要走錯了路。我李盛才雖然不是什麼出色的人物,可是阿貴你看,我現在是很愜意的:現在熱天到了,穿的是綢子做的小褂袴;工會的委員做做,身邊的大龍洋是不缺少的……你看可不好嗎?有的是門路,只要人會找罷了。阿貴!如果你願意的話,我是一定要幫你忙的,那什麼進廠不進廠,還是一件小事。我可以使你有錢用,有好衣服穿,而且可以不受人家的氣。阿貴!我說的是老實話,並不同你開玩笑。我看你是一個很忠厚的人,不忍你走錯了路。要是外人,我能夠對你說這些話嗎?……」 「有的是門路,」李盛才越說越表示出一種得意的神情,而不注意到阿貴對於他所說的抱著什麼態度。「只要人會找,阿貴,你懂得嗎?你現在是很倒黴的,我知道;不過這並不要緊,只要你聽我的話,那即時就可以得到很好的事情做,包管你不愁缺錢用。你的家裡是很窮的,你不但應當多掙一點錢圖自己快活,而且應當多掙一點錢養家。你看你的兩位老人家是多麼可憐!你應當孝順父母呵!……不過你應當明白:那什麼鼓吹罷工,組織工會,要求增加工資,反對資本家,一些傻瓜的事情,不但不能使你得到好處,而且有性命的危險,那李全發是一個例子,其他被捉去槍斃的也不知有多少。老實告訴你,這簡直不是門路。門路是有的,只要你聽我的話。我實在看你是一個很忠厚的孩子,所以很想幫助你。阿貴,你願意我幫助你麼?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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