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蔣光慈 > 最後的微笑 | 上頁 下頁 |
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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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貴,你在想什麼呢?」李全發忽然將阿貴的右肩拍了一下,這樣地問阿貴一句;阿貴受了一驚,不禁忘卻了适才的疑思。他想問李全發許多話,但一時想不出,只得兩眼帶著疑問的神氣向李全發注視著。李全發笑著繼續說道: 「你看,這天國裡真個是與人世不同罷。我們雖然為著勞苦的群眾而犧牲了性命,但是我們的純潔的靈魂,卻能夠享受這天國的幸福……」 阿貴不等李全發的話說完,便插著問道: 「那些作惡的人呢?他們生前作威作福,壓迫窮人無所不至,難道說死後都到地獄裡去嗎?地獄又在哪裡呢?」 「作惡的人自然都到地獄裡去呵!他們的靈魂永遠是不會解放的,永遠埋在很臭很臭的糞堆裡。你曉得嗎?地獄在我們腳底下的一層,我們永遠立在他們的上邊。」 「算了罷,全發!」沈玉芳態度很嚴肅地插著說道,「這些話有什麼多說頭呢。我們的責任是在將人類完全改變好,將人世也造成天國一樣,阿貴,你說可不是嗎?我們現在在天國裡享福,這並不算什麼很光榮的事情,因為人世間還同地獄一樣呵!阿貴!你回去努力罷!努力罷!這裡不是你所應當留的地方。你忘掉你的責任了嗎?張金魁還在那裡繼續害人呢!你的父母在吃苦,你的工友們在受壓迫,你難道都忘掉了嗎?去罷!去為我們復仇,去為被壓迫的人們復仇,去為你自己復仇,趕快去罷!……」 沈玉芳正在立起身來的當兒,阿貴忽然聽見一聲巨大的吼聲,接著就吹來了一陣狂風,不禁驚嚇了一跳。轉眼間,沈玉芳,李全發都消逝了影子;那起伏的山丘,平靜的湖水,美麗的花木……都不知飛到什麼地方去了。阿貴定一定神,將兩眼用手揉一揉,詳細地審視一下,原來自己坐在階沿上,一輛汽車經過他的面前,去向還不甚遠。天色已黎明了,街上已有了稀疏的來往的行人。對過的店家正在那裡卸門,走出來了一個頭髮蓬鬆,衣服不整的女人。阿貴慢慢地才明白,原來适才從夢中醒來。夢中的景象還是縈回於腦際,回憶起來覺著非常地偷快,阿貴願意長此地回憶下去。沈玉芳的微笑,花木的香氣,山水的清幽,……呵,頂好是長此地回憶下去!忽然阿貴的一顆心戰動起來,恐慌得異常,如同遇著了什麼可怕的,危險的事情。他幾幾乎要叫出聲音來:「我的,我的手槍呢?」等到用手摸一摸小褂子,這才放了心,如得了救星也似的。 在他面前經過的行人,有的很驚奇地瞟看他,有的很平常地把他當做乞丐,不注意地瞟他一眼,也就無事地走了。最後走來了一個十三四歲模樣的赤著上身的小孩子,在微笑著審視了他幾眼之後,很輕視地說道: 「癟三!你還沒睏好嗎?巡捕來了,謹防吃生活。」 阿貴想站起來給這個小孩子幾個耳光,教訓教訓他不該認錯了人,但是不知為著何故,僅僅地帶著恨看了小孩子幾眼,便低下頭來不去理他。小孩子見著這種神情,也就不則聲地走開了。 「天已經亮了,我到什麼地方去呢?」阿貴很不願意地這樣想道,「老坐在此地,終久不是事情,我應當去找張金魁去……」阿貴想著便立起身來了。他很小心地又複將小褂子卷一卷拿在手裡,生怕露出什麼痕跡來。他開始挪動腳步,但究竟應向哪一個方向走去,連他自己都不曉得。大約走了幾十步的光景,已經到了小菜場的跟前,這時賣菜的鄉下人已經上市了。小菜場內漸漸地起了噪雜的聲音。在阿貴的前面一個鄉下人挑著一擔黃瓜走向小菜場去,阿貴見著了竹籃內的黃瓜,不禁覺得肚餓而且口渴,想順手拿一條吃一吃。但阿貴終於不敢嘗試。等到用手向腰間摸一摸之後,他更為失望了,身邊連一個銅板都沒有!黃瓜有巨大的吸引力,阿貴的兩眼只向竹籃內釘視著,口中幾幾乎淌下了涎液。賣黃瓜的人覺著有人在他後邊跟著,回頭望一望,見著阿貴的一副餓鬼的形象,便停住腳步,向阿貴開口罵道: 「癟三!你跟著我做啥事體呀?哼!謹防吃生活!」 阿貴也停住了腳步,將兩隻眼向賣黃瓜的人翻了幾翻,但終於沒說出什麼。賣黃瓜的人罵了之後,又繼續著走自己的路;阿貴很癡呆而又憤恨地目送了他幾步,想趕上前去將他的擔子踢翻,並且痛快地打他一頓,但想了一想,也就把念頭打消了。「如果我能得到一條黃瓜吃一吃呵!……」阿貴越在黃瓜身上著想,越覺得肚餓口渴,從口中要淌出來涎液。這時對於阿貴,一條不值錢的黃瓜,簡直比什麼人參燕窩還寶貴。「唉!……」最後阿貴歎了一口長氣,轉過身來,向右邊的一條街道走去。 街上的聲音逐漸鼎沸起來:汽車聲,馬車聲,行人的說話聲……混合成了一片轟轟的煩雜的音樂。在街上來往無數的行人中,阿貴是一分子,但別人是因為有事,——也許是上工,也許是買東西,也許是……但是阿貴就如遊魂也似的,清早就在街上行走,到底是因為什麼呢?阿貴自己沒想到這些,更沒有心思顧及到別人的閒事。這時所擾亂他的,就是一個問題:肚子餓了和口渴了的問題。阿貴很想不再想關於黃瓜的事情了,但是黃瓜的魔力在引誘他:黃瓜!黃瓜!黃瓜呵!……阿貴低著頭,一邊走,一邊總是想著黃瓜,那又可以充饑,又可以止渴的黃瓜。已經走到什麼地方來了,現在在哪一條街上行走,阿貴都不曾注意。忽然一陣什麼香氣,沖到阿貴的鼻孔來;阿貴停住腳步,向四外望一望,原來他走到一家燒餅店的門口了。一個老頭子和一個小孩子正在爐上烤那又香又酥的油餅,這不禁給了阿貴一個很大的刺激。燒餅店的樓上就是茶館,阿貴隱隱地聽見飲茶人的談話和茶杯的響聲。小孩子等油餅烤好了之後,便拿了一盤,送到樓上去了。阿貴知道,這是送給樓上飲茶人做點心吃的。在這裡可以解決肚子餓了和口渴了的問題,阿貴不妨也走上樓去。但是阿貴身邊連一個銅板都沒有,有的只是一支手槍,但手槍在這裡當不得錢用,而且不能被別人看見。於是阿貴只得遠遠地望著那又香又酥的油餅,而僅聞聞它們的撲鼻的香氣而已。 忽然有人將阿貴的右肩用手拍了一下,將阿貴嚇了一跳。接著一個很熟的,同時又是一個很可討厭的面孔,在阿貴的面前呈現著了。這是一個形似工人模樣的,三十幾歲的中年人,身上穿著一套山東綢的小褂褲;大而不正的口中露出幾粒金牙齒,兩眼射著狡獪而邪鄙的光,一望而知道是一個心術不良的小人。阿貴刹那間不知所措,只將兩眼向人愕著。這人還是將右手放在阿貴的左肩上,故意做著很親密的樣子,笑道: 「阿貴,你在這裡嗎?我正要找你呢。」 阿貴沒有回答他,接著他又說道: 「聽說你被廠裡開除了,我心裡真掛念得很呢。我有很重要的話同你講,不料在這兒遇著你了。好極了!我們上樓吃一杯茶罷。」 阿貴一言不發,形似木偶一般,隨著這人上樓;心中卻狐疑不定:這人與阿貴從沒發生過關係,同時阿貴知道他是一個很危險的壞人,現在忽然莫明其妙地向阿貴表示好感,這到底是一回什麼事呢?葫蘆裡到底賣的是什麼藥?他有什麼話要與阿貴講?在阿貴身上起了什麼念頭?……但是阿貴雖然滿腦子裡起伏著疑惑的波浪,同時卻又很高興:上樓吃茶,這意思就是說阿貴現在可以解決自己所不能解決的問題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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