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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州旅館之一夜(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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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五年簡直沒有得著他的音信麼?」傑生插著問,同時遞手帕與她拭淚。 「簡直一點兒也沒得著!」她拭一拭眼淚,又繼續嗚咽著說道,「誰曉得他現在是死,……是活,……俺的命真苦!……」 「自從他跑了之後,俺同俺婆婆就搬到城裡找一間破房子住著。俺替人家漿洗補連,天天掙點兒錢糊嗒嘴。俺婆婆時常不老好,害病俺只得多勞些兒。中間有人向俺婆婆說,勸俺婆婆把俺賣掉做小(即小老婆),幸虧俺婆婆不答應。俺婆婆那時還希望俺丈夫回來呢。」 「俺婆倆這樣對答對答地也過了四五年。誰曉得俺山東百姓該倒黴,來了一個張督辦,他的軍隊亂搞,姦淫焚掠,無所不為,實在比土匪還要凶些!現在山東簡直搞得不成樣子,老百姓都沒有飯吃。俺在山東登不住了,俺婆倆所以才逃難到此地來。誰知天老爺不睜眼睛,俺的幾個錢又被哪一個沒良心的賊偷去了。……唉!……幸虧這個旅館的帳房先生是俺公公的交好,他把咱們收留在他的家裡住著。」 「就是叫你來的這位帳房先生麼?」傑生插著問。 「是的。」 「是他逼你做這種事情麼?」 「俺,俺也不曉得,……俺婆婆說,若俺不做這種事情,俺婆倆就要餓死。……俺起初不願意做這種事情。俺怎能對得起俺爹和俺媽生俺一場呢?……後來俺婆婆打俺一頓,俺才沒法子,……」她說到此地又放聲哭起來了。傑生又安慰她兩句,替她拭拭眼淚,她才停止哭。沉默了兩分鐘的光景,她又歎了一句,深深地歎了一句: 「俺的命真……真苦!……」 唉!可憐的,命苦的,不幸的姑娘!傑生聽了她的一段簡單的,然而充滿著悲哀的,痛苦的歷史,心靈上說不出起了多少層顫動的波浪。難道說這種殘酷的命運是應當的?這樣樸實的,心靈純潔的,毫無罪惡的姑娘,而居然有這種遭遇,請問向什麼地方說理呢?唉!這就叫做沒有理!……傑生又想起山東人民受苦的狀況,那種軍隊野蠻的情形,「十八九歲姑娘論斤賣」,喂!好一個可怕的世界!可怕!可怕的很!傑生不由得全身戰慄了。這位姑娘又悲哀地重複了一遍: 「俺的命真苦!……」 唉!命苦!命苦豈止你一個人麼?…… 時候已經快到夜半了。傑生看看手錶,知道是應當睡覺的時候了,而且傑生因旅行,因受刺激,精神弄得太疲倦了,應當好好地休息休息。但是這位「陪陪伴」的姑娘呢?請她出去?已經半夜了,請她到什麼地方去呢?不請她出去?……到底怎麼辦呢?傑生想來想去,只得請她在床那頭睡下,而且她說了這些話,也應當休息一下了。好,請她在床那頭睡!這位姑娘很奇怪:這位客人真是有點兩樣!他叫我來幹什麼呢?……但是她想道,這位「客人」真是一位好人! 兩個人兩頭睡,一覺睡到大天光,傑生醒來時已經八點鐘了。當傑生醒來時,姑娘還在夢鄉裡呢。傑生將她推醒;茶房倒水洗了臉之後,傑生從皮包裡拿出七塊大洋與她,說道: 「你現在可以回去了。」 「怎好拿你老的錢呢?」 「不拿錢?不拿錢,你回去又要挨打了!」 姑娘將錢接在手裡,兩眼放出很懷疑的、但又是很感激的光,呆呆地向傑生看了一忽兒,於是慢慢地走出門去了。 ……傑生是等到往開封的車了。傑生在三等擁擠亂雜而且又臭又破爛的車廂中,左右看看同車的乘客,大半都是面皮黃瘦,衣服破爛,如同乞丐一樣的人們;又想想那位姑娘的遭遇及自己老婆的病和自己的身世,不禁很小聲地沉重地歎道: 「悲哀的中國!悲哀的中國人!……」 1926年9月3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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