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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州旅館之一夜(2)


  「先生,我替你找一位姑娘,私門頭,鄉下姑娘,包管你中意!叫來看看,好呢,你老就將她留下;不好呢,你老可以不要她。她不久從山東逃難來的,來到此地不過三四天,沒有法子想,才做這種事情。我打發人去把她叫來,包管你合適。私門頭,清爽乾淨。……」

  「不,不,不要叫她來!我疲倦的很,要睡了。」傑生很著急地這樣說,但是帳房先生毫不在意,只是老著臉皮,笑著說道:

  「不要緊哪,包管你合適!」

  帳房先生說著起身走了。傑生這時真是又氣又急!又是一個「不要緊啦,」這種事情,也是不要緊麼?我如何能做這種事呢?自己的愛人病在床上等我,倘若我現在幹這種事情,宿窯子,這豈不是太沒有良心了?這哪能夠幹呢?而況且以金錢買人家的肉體,……我還能自稱為社會主義者麼?我豈不是渾蛋?不能幹,絕對地不能幹!而況且我從沒宿過窯子,難道說今夜把我的清白都犧牲了麼?不能幹,絕對地不能幹!這位帳房先生渾蛋!簡直是渾蛋!……

  傑生決定了無論如何不能幹這回事情。他即時起來把床鋪好,把衣解開,一下跳到床上躺下,可是他忘卻把門關上,等到他想起下床關門的時候,一位姑娘已經走進門來了。傑生坐在床上,兩眼一愣,不知怎麼樣辦法是好;把她推將出去?或是向她說不要?或是請她坐下?怎麼對付呢?傑生這時卻真是難為住了!這位姑娘年約二十左右,身穿著藍布的沒有加滾的很長很長的外衣,完全代表一種樸實的北方的風味。一副很白淨的,很誠實的面孔,迥然與普通的妓女兩樣,看來她的確是一個初次下水的鄉下的姑娘。她走進門來,很羞赧地垂著頭坐下,一聲兒也不響。她的這種可憐的模樣,弄得傑生向她起了無限的同情,傑生本想叫她出去,本想向她說,「我對不起你,我現在不需要你,」但是總是說不出口。傑生想道,倘若我叫她出去,這不要使她很難過麼?這不要使人家笑話她麼?她這樣怪可憐的,……但是我又怎麼能留她呢?我對不住我的病在床上的老婆,我對不住我的良心,……但是又怎麼對付這一位可憐的姑娘呢?傑生找不出辦法,忽然從口中溜出一句話來:

  「你是哪裡的人?」

  「俺是山東人。」這位姑娘抬起頭來,說了這一句話,又將頭低將下去了。

  「你什麼時候到此地的?」傑生又不自主地問了這一句。

  「剛剛才四天頭。」

  「你一個好好的姑娘家,為什麼要做這種事呢?」

  「沒有……法……子!……」

  這位姑娘繼續地說了這句話,帶著很悲哀的,哭的聲音。傑生聽了這種聲音,不知為著什麼,一顆心不禁戰動起來了。「沒有……法……子!……」唉!這一句話,這四個字,含著有多少的悲哀在裡面!含著有多少的痛苦在裡面!含著有多少人類的羞辱在裡面!或者別人聽見了這四個字以為是常語,毫不注意,毫不能引起心靈的感覺,但是傑生,傑生是一個真實的社會主義者,是一個富有人類同情心的人,如何能不感覺到這四個字的意義呢?傑生這時心裡難過極了,即刻想把她抱在懷裡,好好地撫摩著她的頭髮,安慰安慰她的痛苦的心靈。傑生這時似乎把病在床上的愛人忘卻了,這種忘卻並不是因為傑生現在對於這位姑娘起了肉感,而是因為這位姑娘的悲哀把他的心靈拿住了。

  大家沉默了一會。傑生還是沒有找到對付這位姑娘的方法。傑生後來想道,給她幾個錢請她回去罷,反正她是為著錢而來的。至於我留她住夜,這不是妥當的辦法,而且我的良心絕對不允許我。……於是傑生向這位姑娘說道:

  「姑娘,我不是這樣的人,我給你幾個錢,你可以回去罷!」

  傑生說了這幾句話,以為這位姑娘聽了一定是答應的,可是這位姑娘抬起頭來,兩眼閃著悲慘的,令人可憐的光,向傑生哀求地說道:

  「請你老爺做一點好事罷!……俺的婆婆是很厲害的,假若俺現在回去,俺的婆婆一定說俺得罪了客人,不會……俺一定要挨打!……」

  「你的婆婆?你的婆婆逼你做這種事情?」傑生很驚異地問。

  「也是因為沒有法子,沒有飯吃!……」

  「你已經出嫁了麼?你的丈夫呢?」

  「俺是童養媳,丈夫還沒有跟俺成親,……他於數年前出去當兵去了,……到現在……他……他還沒有消息。……」這位姑娘說著哭起來了。「俺也不知他是……死……還……還是活!……」

  傑生看著她這種情況,自己的兩眼內似覺也起了淚潮的樣子;本想說一句勸她:「你不要傷心,不要哭了!」但是不知什麼原故,語音總吐不出來。同時她的哭聲如針一般刺得傑生的心靈難受。傑生這時也不顧一切了,跳下床來,拿著自己的手帕,為她拭眼淚,她也不拒絕。最後他撫摩著她的兩手,很溫柔地,慈愛地,說出一句話來:

  「請你不要再哭了!……」

  這時的傑生簡直忘卻了「請她出去,」他把她拉到床沿坐下,自己跳上床側著身子躺著,請她為他敘述她的家事。她也忘卻了她是為著什麼來的,她此時深深地感覺到傑生對於她的溫情柔意,——這並不是一個男子對於女子的溫情柔意,這是一個人對於人的溫情柔意。這位姑娘雖然到徐州才不過四天,但已經陪過三個所謂「客人」了,在這些客人之中,她似覺今夜這位客人有點異樣,呵,其實她此時也忘記了傑生是客人之類了。別的客人曾摟過她,緊緊地摟過她;曾吻過她,很響地蜜蜜地吻過她;曾說過一些情話(?),很多的很多的情話;但是這位客人也不摟她,也不吻她,照理講,她應當感覺他不喜歡她了,然而她今夜的感覺為從前所未有過,雖然她說不出這種感覺是如何的深沉,是如何的純潔,是如何的可貴。她是一個無知識的,可憐的,鄉下的女子,或者是一個很愚鈍的女子,但她能感覺得這位客人與別的客人不一樣,絕對地不一樣。當傑生跳上床側下身子的時候,她睜著兩只有點紅腫的、射著可憐的光的眼睛,只呆呆地向著傑生的面孔望。傑生這時也莫明其妙她心靈上有什麼變動;他躺好了之後,即拉著她的右手,向她說道:

  「請你詳細地向我述一述身世罷!」

  「好!……」

  她於是開始敘述她的身世:

  「俺娘家姓張,俺原籍是山東濟南府東鄉的人。俺爹種地,當俺十歲的時候,俺媽死了,俺爹因為無人照顧俺,又因力俺家窮將下來了,於是就把俺送到婆家當童養媳。俺婆家也是種地,離俺家有五十多裡地,那時俺婆家還很有錢。起初,俺婆婆待俺還不錯,俺公公也是一個好人。過了幾年,俺公公忽然被縣裡的軍隊捉去了,說他通什麼匪,一定要槍斃他。俺婆婆那時哀告親戚家門想方法救他,可是誰也不願出力,俺公公終歸冤枉死了。」

  「那時俺已經十四歲了,聽見公公死了,只整天整日地陪著婆婆哭。俺丈夫那時是十六歲了,他很老實,很能做活,俺公公死後,種地都全仗著他。俺公公死後第二年,俺鄉天旱將起來了,到處都起了土匪,老百姓種地也種不安穩了。俺丈夫聽了一位鄰家的話,說吃糧比種地強得多,不則聲不則氣地跑了,哼!一直到現在……已經五年了,……」她說到此地眼淚又掉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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