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蔣光慈 > 野祭 | 上頁 下頁


  「是的,陳先生!嫂嫂不知為什麼現在還沒有回來。你恐怕要餓煞了罷?」她立起身笑著這樣問我。我看她累得可憐,便也就笑著向她說道:

  「太勞苦你了!我來幫助你一下好不好?」

  「喂!燒一點飯就勞苦了,那嗎一天到晚拖黃包車的怎麼辦呢?那在工廠裡每天不息地做十幾個鐘頭工的怎麼辦呢?陳先生!說一句良心話,我們都太舒服了。……」

  「喂!密斯章!聽你的口氣,你簡直是一個很激烈的革命黨人了……我們放舒服些還不好嗎?……」

  「陳先生!我現在以為這種舒服的生活,真是太沒有味道了!陳先生!你曉得嗎?我要去……去……,」她的臉紅起來了。我聽了她的話,不禁異常驚異,她簡直變了,我不等她說完,便向她問道:

  「你要去,去幹什麼呢?」

  「我,我,」她表現出很羞澀的態度。「我要去革命去,……陳先生你贊成嗎?……我想這樣地平淡地活著,不如轟轟烈烈地死去倒有味道些。陳先生!你看看怎樣呢?你贊成嗎?」

  「喂!密斯章!當小姐不好,要去革命幹什麼呢?我不敢說我贊成你,倘若你的父母曉得了,他們說你受了我的宣傳,那可是不好辦了。密斯章!我勸你還是當小姐好呵!」

  「什麼小姐不小姐!」她有點微怒了。「陳先生!請你別要向我說這些混話了。人家向你規規矩矩地說正經話,你卻向人家說混話,打鬧……」

  「呵!請你別生氣!我再不說混話就是了。」我向她道歉地這樣說道:「那嗎,你真要去革命嗎?」

  「不是真的,還是假的嗎?」她回頭望望灶口內的火,用手架一架柴火之後,又轉過臉向我說道:「再同你說話,火快要滅了呢。你看晚飯將要吃不成了。」

  「去革命也不錯。」我低微地這樣笑著說了一句。

  「陳先生!你能夠介紹我入黨嗎?我要入黨……」

  「你要入什麼黨?」

  「革命的黨……」

  「我自己不屬￿任何黨,為什麼能介紹你入黨呢?」

  「你別要騙我了!我知道你是的……你莫不是以為我不能革命嗎?」

  「密斯章!不是這樣說法。我真是一個沒有黨的人!」

  「哎!我曉得!我曉得!你不願意介紹我算了,自然有人介紹我。我有一個同學的,她是的,她一定可以介紹我!」她說這話時,一面帶著生氣,一面又表示一種高傲的神氣。

  「那嗎,好極了……」

  我剛說了這一句,忽聽後門「砰!砰!……」有人敲門,我遂走出廚房來開後門,卻是淑君的母親回來了。她看見是我開的門,連忙問我淑君在不在家,我說淑君在廚房裡燒飯。

  「呵,她在燒飯嗎?好,請你告訴她,叫她趕快將飯燒好,我到隔壁打個轉就回來。」淑君的母親說著說著,又掉轉頭帶著笑走出去了。我看見她這種神情,不禁暗地想道:「也不知這個老太婆現在想著什麼心事呢。她或者以為我是與她的女兒說情話罷?她為什麼回來又出去了?讓機會嗎?……」我不覺好笑。

  我重新走進廚房,將老太婆的話報告淑君,淑君這時坐在小凳子上,兩眼望著灶口內的火,沒有則聲。我這時想起老太婆的神情,反覺得不好意思起來,隨便含混說幾句話,就走上樓來了。我上了樓之後,一下倒在床上躺著,兩眼望著黑影迷濛中的天花板,腦海裡鼓蕩著一個疑問:「為什麼淑君的思想現在變到了這般地步呢?……」

  從這一次談話之後,我對於淑君更加敬佩了,她原來是一個有志氣的,有革命思想的女子!我本想照實地告訴她我到底是一個什麼人,可是我怕她的父母和兄嫂知道了,將有不便。他們聽見革命黨人就頭痛,時常在我的面前咒駡革命黨人是如何如何地不好,我也跟著她們附和,表示我也是一個老成持重的人。淑君有時看著我附和他們,頗露出不滿的神情,可是有時她就同很明白我的用意似的,一聽著我說些反革命話時,便對我默默地暗笑。

  現在淑君是我的同志了,然而我還是不愛她。有時我在淑君看我的眼光中,我覺察出她是深深地在愛我,而同時又在無可如何地怨我。我覺察出來這個,但是我有什麼方法來避免呢?我只得佯做不知道,使她無從向我公開地表示。我到底為什麼不會起愛淑君的心呢?她有什麼不好的地方?我到現在也還說不清楚,也許是因為她不美的緣故罷?也許是的。如果單單是因為這個,唉!那我不愛她簡直是罪過呵!

  我漸漸留心淑君的行動了。往時逢星期日和每天晚上,她總是在家的,現在卻不然了:星期日下午大半不在家;晚上呢,有時到十一二點鐘才回來。她向家裡說,這是因為在朋友家裡玩,被大家攀住了,是不得已的。因為她素來的行為很端正,性情很和順忠實,她的家裡人也就不十分懷疑她。可是我看著淑君的神情——照著她近來所看的關於主義的書報,及她對我所說的一些話,我就知道她近來是在做所謂秘密的革命的工作。我暗暗地對她慚愧,因為我雖然是自命為一個革命黨人,但是我浪漫性成,不慣於有秩序的工作,對於革命並不十分努力。唉!說起來,我真是好生慚愧呵!也許淑君看著我這種不努力的行為,要暗暗地鄙視我呢。

  一個人的思想和行為之變遷,真是難以預定。當我初見著淑君的時候,她的那種極普通的,樸實而謹慎的性格,令我絕對料不到她會有今日。但是今日,今日她已經成為一個所謂「危險的人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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