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蔣光慈 > 野祭 | 上頁 下頁


  「自然囉!我讀過了你的大作,我不但知道你是一個文學家,並且知道你是一個革——命——黨——人!是不是?」

  「不,密斯章!我不配做一個革命黨人,象我這麼樣的一個人也配做革命黨人嗎?不,不,密斯章!……呵!對不起!到現在我還不知道你的芳名呢。今天你能夠告訴我嗎?」

  「什麼芳名不芳名!」她的臉又紅起來了。「象我這樣人的名字,只可稱之為賤名罷了。我的賤名是章淑君。」

  「呵,好得很!淑君這個名字雅而正得很,實在與你的人相配呢!……」

  我還未將我的話說完,淑君的嫂嫂抱著小孩進來了。她看見我倆這時說話的神情,不禁用很猜疑的眼光,帶著微笑,向我倆瞟了幾眼,這逼得我與淑君都覺得難為情起來。我只得勉力地同她——淑君的嫂嫂——搭訕幾句,又同她懷裡的小孩逗了一逗之後,就上樓來了。

  在這一天晚上,一點兒看書做文的心事都沒有,滿腦子湧起了胡思亂想的波浪:糟糕!不料這一封信使她知道了我就是陳季俠。……她知道我是革命黨人,這會有不有危險呢?不至於罷,她決不會有不利於我的行為。……她對於我似乎很表示好感,為我盛飯,為我補衣服,處處體諒我……她真是對我好,我應當好好地感激她,但是,但是……我不愛她,我不覺得她可愛。……濃眉,大眼,粗而不秀……我不愛她……但是她對我的態度真好!……

  一輪皎潔晶瑩的明月高懸在天空,煩噪龐大的上海漸漸入於夜的沉靜,濛濛地浸浴于明月的光海裡。時候已是十一點多鐘了,我還是伏在窗口,靜悄悄地對著明月癡想。秋風一陣一陣地拂面,使我感到涼意,更引起了我無涯涘的遐思。我思想到我的身世,我思想到我要創造的女性,我思想最多的是關於淑君那一首常唱的歌,及她現在待我的深情。我也莫明其妙,為什麼我這時是萬感交集的樣子。不料淑君這時也同我一樣,還未就寢,在樓底下彈起琴來了。在寂靜的月夜,她的琴音比較清澈悠揚些,不似白日的高亢了。本來對月遐思,萬感交集的我,已經有了一種不可言喻的情緒,現在這種情緒又被淑君的琴弦牽蕩著,真是更加難以形容了。

  我凝神靜聽她彈的是什麼曲子,不料她今夜所彈的,為我往日所從未聽見過的。由音調內所表現的情緒與往日頗不相同。最後我聽她一邊慢彈一邊低回地唱道:

  一輪明月好似我的心,
  我的心兒賽過月明;
  我的心,我的心呵!
  我將你送與我的知音。

  呵,我真慚愧!淑君的心真是皎潔得如同明月似的,而我竟無幸福來接受它。淑君錯把我當成她的知音了!我不是她的知音,我不曾接受她那一顆如同明月似的心,這是她的不幸,這是我的愚蠢!我現在覺悟到我的愚蠢,但是過去的事情是已經不可挽回的了!我只有悲痛,我只有懺悔!……

  夜深了,淑君的歌聲和琴聲也就寂然了。她這一夜入了夢沒有?在夢中她所見到的是些什麼?她知不知道當她彈唱的時候,我在樓上伏著窗口聽著?……關於這些我都不知道。至於我呢,我這一夜幾乎沒有合眼,總是翻來覆去地睡不著。這並不是完全由於淑君給了我以很深的刺激,而半是由於多感的我,在花晨月夕的時候,總是這樣地弄得神思不定。

  § 三

  從這天以後,淑君對我的態度更加親熱了,她到我樓上借書和談話的次數也多起來了。有一次她在我的書架上翻書,我在旁邊靠近她的身子,指點她哪一本書可看,哪一本書無大意思等等,在我是很自然的,絲毫沒有別的念頭,但是我覺得她愈與我靠近些,她的氣息愈加緊張起來,她的血流在發熱,她的一顆心在跳動,她的說話的聲音很明顯地漸漸由於不平靜而緊促了。我從未看見過她有今天的這般的神情,這弄得我也覺得不自安了——我漸漸離開她,而在我的書桌子旁邊坐下,故意地拿起筆來寫字,想借此使她恢復平靜的狀態,緩和她所感到的性的刺激。不料我這麼一做,她的臉上的紅潮更加緊張起來了。她張著那兩隻此時充滿著熱情的大眼,很熱摯地注視了我幾次,這使得我不敢抬頭回望她;她的兩唇似乎顫動了幾次,然終於未張開說出話來。我看見了她這種樣子,不知做何種表示才好,只得低著頭寫字,忽然我聽到她歎了一聲長氣——這一聲長氣是埋怨我的表示呢,還是由於別的?這我可不曉得了。

  她還是繼續地在我的書架上翻書,我佯做只顧寫字,毫不注意她的樣子。但是我的一顆心只是上下跳個不住,弄得我沒有力量把它平靜起來。這種心的跳動,不是由於我對於淑君起了性的衝動,而是由於懼怕。我生怕我因為一時的不謹慎,同淑君發生了什麼關係,以至於將來弄得無好結果。倘若我是愛淑君的,我或者久已向她作愛情的表示了,但是我從沒有絲毫要愛她的感覺。我雖然不愛她,但我很尊重她,我不願意,而且不忍因一時性欲的衝動,遂犯了玷污淑君處女的純潔的行為。

  「陳先生!我拿兩本書下去看了……」她忽然急促地說了這一句話,就轉過身子跑下樓去了,連頭也不回一下。她下樓去了之後,我的一顆跳動的心漸漸地平靜下來了,如同卸了一副重擔。但是我又想道:我對她的態度這樣冷淡,她恐怕要怨我薄情罷?但是這又有什麼辦法呢?我怎麼能夠勉強地愛她?……淑君呵!請你原諒我!

  時間雖過得迅速,而我對於淑君始終沒有變更我原有的態度。淑君時常故意引起我談到戀愛問題,而我總是敷衍,說一些我要守獨身主義,及一個人過生活比較自由些……一些混話。我想借此隱隱地杜絕她對於我的念頭。她又時常同我談到一些政治的問題上來,她問我國民黨為什麼要分左右派,女子應否參加革命,……我也不過向她略為混說幾句,因為我不願意露出我的真的政治面孔來。唉!我欺騙她了!我日夜夢想著過滿意的戀愛的生活,說什麼守獨身主義,這豈不是活見鬼嗎?我雖然是一個流浪的文人,很少實際地參加過革命的工作,但我究竟自命是一個革命黨人呵,我為什麼不向淑君宣傳我的主義呢?……唉!我欺騙淑君了!

  我的窗口的對面,是一座醫院的洋房,它的周圍有很闊的空場,空場內有許多株高大的樹木。當我初搬進我現在住的這間房子時,醫院周圍的樹木的綠葉森森,幾將醫院的房子都掩蔽住了。可是現在我坐在書桌子旁邊,眼睜睜地看見這些樹木的枝葉由青鬱而變為萎黃,由萎黃而凋零了。時間真是快的很,轉眼間我已搬進淑君的家裡三四個月了。在這幾個月之中,我的孤獨的生活很平靜地過著,同時,我考察淑君的生活,也沒有什麼大的變更。我們是很親熱的,然而我們又是很疏遠的——每日裡除了共桌吃飯,隨便談幾句而外,她做她的事,我做我的事。她有時向我說一些悲觀的話,說人生沒有意思,不如死去乾淨……我知道她是在為著我而痛苦著,但我沒有方法來安慰她。

  這是一天晚上的事情。淑君的嫂嫂和母親到親戚家裡去了,到了六點多鐘還未回來,弄得晚飯沒有人燒煮。我躺在樓上看書,肚子餓得枯裡枯魯地響,不得已走下樓來想到街上買一點東西充充饑。當我走到廚房時,淑君正在那兒彎著腰吹火燒鍋呢。平素的每日三餐,都是由淑君的嫂嫂燒的,今天淑君親自動手燒飯,她的不熟練的樣兒,令我一看就看出來了。

  「密斯章,你在燒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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