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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革命與羅曼諦克——布洛克


  (BLOK)

  「當我想起那個時候——這些不怕神的共產主義者將政權得在手裡,他們用粗暴的手腕,毫不憐惜地將一切我心中所寶貴的,美麗的大理石的偶像完全打碎;他們破壞一切為詩人所愛的,藝術的,幻想的玩物;他們砍去神妙的,香豔的桂林,而栽上馬鈴薯;沒有實際用處的百合花,然而外表是很美麗的,也將離卻社會一塊土了;美麗溫柔的玫瑰花,夜鶯的未婚妻,也將逃不出這種命運;夜鶯,這些沒有實用的歌者,將受驅逐……我真要恐怖而戰慄呵!喂!當我想起來那個時候——凱旋的無產階級將我的詩篇拋入墳墓與一切舊的,浪漫的,幻想的世界同歸於盡——我真抱著無限說不出來的羞辱呵!」

  德國偉大的詩人在一八五五年臨死不久的時候,寫出自己對於將來的悲痛。海涅感覺到共產主義者和無產階級的勝利是不可免的,而同時卻又恐懼自己的《歌的書》將要被焚毀,一切詩人的幻想將要消滅……他的預言一方面是對的了,而一方面又須加以更正。歷史更正了海涅的預言——不怕神的共產主義不但沒有將《歌的書》焚毀,而且在新俄羅斯出版了一本很好看的譯本。勝利的無產階級保留了許多舊羅曼主義世界的遺產,有時或者所保留的超過應當保留的程度。無產階級也愛百合花的嬌豔,但要大家都有賞玩的機會;夜鶯的歌唱固然美妙,但無產階級不願美妙的歌唱,僅僅為一二少數人所享受。許多很好的詩人以為革命的勝利,將消滅一切幻想和一切羅曼主義;其實人類的一切本能絕不因革命而消滅,不過它們將被利用著,以完成新的責任,新的為歷史所提出的使命。

  但是當俄國革命未發現,無產階級未執政權以前,詩人——羅曼諦克不會將幻想與實際生活連合一起,不會將羅曼主義與革命視同一體,因之鬧出許多大的悲劇。近一百年來詩的歷史,實際上也就是悲劇的,煩悶的歷史。拜輪一方面仇視人世間的地上,但一方面又是人世間的忠實的兒子——他竭力詛咒人世間的地上,不願在人世間的地上尋找一點有意義的東西,但他又詛咒永無聲息的天上,結果完完全全獻身於地上的事業,為所謂「小利益」奮鬥,為被壓迫的民眾犧牲,在希臘歷史上留一千古不滅的故事。聖西門是幻想家又是實行家;海涅是羅曼諦克,但又是革命黨人;伯林斯基是唯美主義者,但最後變為社會主義者。在這兩種思想衝突的時候,偉大的詩人也不知落入了許多悲劇的深窟呵!

  說起布洛克來呢,他是這一世紀歷史的轉變中之最後的,偉大的,悲劇的表現者。布洛克是羅曼諦克,他的羅曼主義完全是歷史震變的預覺,是一切幻想的不堅固之承認。他的《玫瑰與十字架》是這一世紀來羅曼主義的美妙的著作,在這一本戲劇中,我們可看出他的悲劇來。劇中女主人伊左娜,一位年幼的美麗的婦人,一方面為著年老的好發怒的丈夫,終日愁悶不可言狀,一方面夜夜夢見著不知名的武士——《歡喜與痛苦》一歌的作者。當她清早睡醒的時候,兩耳中總是隱約地聞著歌聲;後來命老看衛武士伯特蘭尋找她所夢想的武士,結果雖然尋找到了,但所尋找到的完全與夢見的不合,不禁大失所望。伊左娜在失望之餘,愛在一個美麗的侍童的懷中領略安慰,而命伯特蘭在自己窗下看守,若老丈夫到時,即叩劍為號,使兩情人不致陷於困難。一日老丈夫至,伯特蘭效忠于伊左娜,遂以身殉。此劇完全表現布洛克心中所有的悲劇:既愛遠的,不可見的幻想,而同時又知道這種幻想是不堅固的。於是不得不注意于現實的生活,而現實的生活又不能令人滿意,尋出好的出路,於是悲劇就發生了。

  「美麗的孩子

  總比渺茫的和可怕的夢好些。」

  這是劇中緊要的一句話。這一句話是什麼意思呢?這是承認一切幻想的枉勞,這是說明對於不現實的愛情的無益。但是布洛克本是愛幻想的羅曼諦克,本是愛神秘的詩人——既承認幻想之不堅固,遂不得不參加所謂人間世的運動,在這一種衝突的過程中,布洛克的心靈上的確萃聚了近百年來的悲劇。

  十月革命的火焰爆發了。布洛克於徘徊歧路的當兒忽然聽到巨大的轟動的雷聲,於是他的詩的心靈大為波動起來了。也就同海涅一樣,法國的六月革命激動了海涅的幻夢;一九一七年的革命,論起範圍來,比當時的六月革命大得多了,將布洛克從失望的途中喚醒過來。布洛克以為僅在革命的浪潮中,能尋找出詩人所要求的,偉大的,有趣的,神聖的一切……

  什麼東西把布洛克與革命連合在一起的呢?

  革命就是藝術,真正的詩人不能不感覺得自己與革命具有共同點。詩人——羅曼諦克更要比其他詩人能領略革命些!

  羅曼諦克的心靈常常要求超出地上生活的範圍以外,要求與全宇宙合而為一。革命越激烈些,它的懷抱越無邊際些,則它越能捉住詩人的心靈,因為詩人的心靈所要求的,是偉大的,有趣的,具有羅曼性的東西。俄國的革命與布洛克似覺相遇在無涯涘的勇敢上面。革命是行動,布洛克是幻想,革命所趨向的正合於布洛克所要求的。革命在一瞬間把布洛克弄得再生了:在革命前不久,布洛克還悲哀地呻吟:「生活轟擾過一下,就消滅了」;他又肯定地說道:「一切將來還是如此,出路是沒有的」;但是現在呵,布洛克呼喊著說:「生活是美妙的!」他在革命中看見了電光雪浪,他愛革命永遠地送來意外的,新的事物;他愛革命的鐘聲永遠為著偉大的東西震響。

  布洛克很矜持自己能繼承古來好的藝術家——為被壓迫的人類而悲哀者——的傳習,能參加偉大的奮鬥。好的藝術家都曾知道,僅僅只有美妙的東西才值得想像。試問什麼東西有比革命再美妙些的?對於好的詩人與對民眾一樣:「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布洛克說,「所以值得生活的,僅在於向生活提出無限制的要求:要有就全有,要沒有就什麼也沒有。勿相信世界上所無的東西,而應當相信世界上所應當有的東西;縱使這種東西現在還沒有,或很長遠的時候還不能有。」觀此,我們可以知道布洛克的急進主義到什麼程度;觀此,我們可以知道他為什麼要迎合革命的浪潮。

  布洛克比革命還要急進些。革命時常還要走走曲線路,但是布洛克不願有任何的調和。在最恐怖的時日,革命有時在自己的血路上還震動顛簸一下,然而布洛克硬挺著胸膛,絲毫不懼血肉的奔流和寶物的破壞。他不但自己把革命完全領受了,並且號召別人領受革命的一切,勿要為革命所帶來的犧牲,恐慌,危險所震驚。他說,我們僅僅愛好還是不夠的,應當不為所愛好的東西而生怯儒。真正的愛能驅除恐懼。你們千萬勿怕把克裡姆宮,一切宮院,畫片,書籍……破壞了!為著民眾而保留它們是應當的,但是,失去了它們,民眾並沒有失去一切的東西。能被毀壞的宮院——不是真宮院,能從地球上毀滅的克裡姆宮——不是真克裡姆宮。從寶座倒下來的皇帝——不是真皇帝。克裡姆宮在我們的心裡,皇帝在我們的頭內……

  布洛克深知道革命非同故事可比,它的創造一定要經過破壞的路。有人或者要譏諷羅曼詩人對於目下的生活痛苦太冷靜了,殊不知照著這一種關係上說,則革命是最偉大的羅曼諦克。革命為著要達到遠的,偉大的,全部的目的,對著小的部分,的確不免要抱著冷靜的嚴酷的態度。我們可以把布洛克詠自己的詩拿來詠革命:

  心靈沉默著,在冷靜的天上,
  一切星星兒向它燃燒。
  只聽得周圍的民眾擾攘地,
  在呼喊著黃金和麵包。
  它總是沉默著,——靜聽著呼喊,
  瞧望著那遙遠的天邊。

  為著要走到那遙遠的天邊,目下的附近的小呼喊都可以置之不理。關於此,布洛克的態度與革命的態度完全是一個樣的。

  ……無神聖的名字的,
  一切十二個走向那遠處去,
  他們是什麼都預備好了的,
  什麼東西也不願有所顧惜……

  在《十二個》一詩中,布洛克完全表示出自己對於革命的態度,也就因此,布洛克插進了新俄羅斯文學界,並且《十二個》的意義和價值,將隨著革命以永存。《十二個》是革命的證書,是最近一百年來羅曼諦克的心靈世界之轉變,是布洛克所以能成為偉大的詩人——勞農群眾所崇拜的詩人之樞紐。布洛克是真正的羅曼諦克,惟真正的羅曼諦克才能捉得住革命的心靈,才能在革命中尋出美妙的詩意,才能在革命中看出有希望的將來。布洛克把十二個紅軍的兵士比成救世主的基督,而在別人則以為他們是強盜,搗亂者,神聖的破壞者,劊子手。人類永遠地幻想正義,希求正義的實現——布洛克以為十二個兵士是引導被壓迫的人類到正義之路的天使。為著實現正義,十二個兵士提起有力的、不搖動的腳步,勇敢地前進,而他們背後剩下了舊的一切……

  偉大的不滿意也是把布洛克與革命連合在一起的一物。在俄國的地土上無數萬的農人和工人,因為受了統治者的嚴酷壓迫,遂掀起了暴雨狂風,大放其不平鳴;而在詩人的心靈中,蘊藏著對於資產階級的仇恨,滿蓄著人類個性不解放的感覺;因此,反對市儈主義,反對壓迫的制度,布洛克與革命是一樣的。布洛克很討厭所謂「秩序」,「國民義務」,資產階級的日常生活……他說:「有產者足下的一塊地,如豬足下的屎尿一樣,是一定的:家庭,資本,職守,徽章,官位,木架上的上帝,寶座上的皇帝,你把這些都把它拋掉,那嗎,他的一切都要嘟嚕嚕飛去了。」

  革命把這些東西從資產階級的足下打掃去了。在這一種打掃的行動中,有一種無限制的前進的趨勢,鼓蕩著人類要求解放的熱情,詩人可于浪潮中聽出能令人歡暢的音樂,看出革命的心靈。布洛克愛上了這個革命的心靈,而非革命的理性和計劃。「我們愛這些不諧和的歌聲,這些呼吼,這些音樂譜中之意外的轉變……我們現在應當聽,而且應當愛這從全世界音樂隊所飛出來的聲音……」但是革命是人類歷史的道上的勝利日,是無風浪的散文。革命後要漸漸地走到進化的路上,要發展到自身的第二階段。在此第二階段,破壞的風浪要讓位置於和平的建設,所謂理性和計劃登了表面的舞臺,而所謂革命的心靈不得不隱藏到自身的深處。到此時,我們的詩人,我們的羅曼諦克,失去了興趣,心靈上起了很難過的波紋。他這一種痛苦,絕不能與白內宜、茶妙經、裘可夫斯基(文學批評家)等等的訴苦相比,他們簡直與革命沒有關係,他們之所以不滿意於革命的,是因為革命不能給他們好房子住,好麵包吃,而布洛克現在所以發生痛苦的,是因為革命,照著他的感覺,似乎走到半路停下來了,不能滿足自己的無限制的態度。布洛克未明瞭革命的理性,所謂和平建設,是必要的,是不可免的。但是他對於革命的心靈,始終是忠實的同情者。

  不過要做一個革命的詩人真是不容易!不但要表同情於革命,不但要在革命的怒潮中,革命的勝利中尋出有趣的東西,聽出歡暢的音樂;並且也要領受它臨時的策略,它的臨時的失敗,所謂以退為進的形式;並且也要忍耐地拿住他的理性,持住它的計劃,隨著它為和平的進化。但是布洛克卻沒有能做到這一層,害了所謂「共產主義左派的幼稚病」。他以為革命右傾了,與當時革命後共產黨中一部分左傾分子具有同一樣的觀念。革命倘若不是一烘就算了事,而是要改造一切的,那末,它不得已一定要走入散文的路,要進到和平的建設。革命一方面將進化的方法(未革命以前的)消滅下去,而一方面自己又要應用它。破壞是革命的手段,建設是革命的目的,欲達到目的,那就不得不要理性來支配了。新世界的建設一定要從很小的事物做起,而不會在空中發現。但是我們的詩人,我們的羅曼諦克,卻沒有這種耐性,所以他痛苦,痛苦得很……

  在心靈上,理想上,布洛克完全與革命是一致的,但是他沒有明白,並且不會估量革命後所謂從小事做起的價值。革命後一些建設的瑣事,我們的羅曼諦克沒有習慣來注意它們,而自己還是繼續地夢想著美妙的革命的心靈,還是繼續地聽那已隱藏下去的音樂,還是繼續地要看那最高漲的浪潮……但是為著要建設文化達到目的起見,革命不能與布洛克再走一條路了。

  十月革命第二期入于和平建設的時代,所謂新經濟政策,所謂軍事共產主義的停止,在表面上看來,的確是象革命退了步,一般激進的分子對此大生不滿,發生了所謂「左派幼稚病」,因為害這種病而自殺的很有一些人。如著名的無產階級詩人格拉昔莫夫也因之灰心喪氣,他看著花園中的一些白女人和娼妓們,看著金錢,又動了自己的響聲,不禁叫道:

  好苦痛呵!
  好苦痛呵!
  ……

  這種苦痛的確是很難受,它居然把布洛克殺了。這種苦痛之發生並不是由於敵視革命,而是由於太相信革命萬能了。不過真正的勞工詩人,雖然一時地苦痛一下,但能不為這種苦痛所殺,而我們的羅曼諦克,布洛克,缺乏所謂忍耐的能力,於是就陷於不可免的悲劇了。

  但是我們的羅曼諦克所遺留的《十二個》將永遠地為勞農群眾所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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