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蔣光慈 > 咆哮了的土地 | 上頁 下頁
四〇


  何月素連忙打斷毛姑的話頭:

  「不,不!我為什麼不知道呢?我很知道。因為我覺得這太不對了,所以我要……所以我答應了李先生,在農會擔任婦女部的事情。女人也應當覺悟起來……」

  話剛說到這裡,一陣鑼鼓的聲音將兩人驚怔住了。兩人靜著耳朵聽了一下,聽著叮噹,哐哧,冬冬的聲音越發近了,接著更聽見嘈雜的人眾的聲音。這是向毛姑的家裡走來了的樣子。兩人為好奇心所鼓動,攜著手走出竹林,來至門前的稻場上,看是一回什麼事。只見一大群的人眾從東南方的大路上,向著毛姑的家裡這方向湧激而來了。聽著他們敲鑼鼓的聲音,好象是在玩龍燈,又好象是在出什麼賽會,但時非正月,有什麼龍燈可玩?又不是什麼節期,有什麼賽會可出?兩人無論如何猜度不出這是一回什麼事來。

  人眾越來越近了。兩人漸漸看出他們的面目來。張進德和李傑並著肩走著。他倆的前面有幾個人持著紅的和白的旗子,在後面有些人推著擁著兩個戴高帽子的人,又有些人敲打著鑼鼓。空手的也很多,小孩子要居半數,他們跳著嚷著,就是在玩龍燈的時候也沒有這麼的高興。最後他們來到了稻場,毛姑這時才覺察到了自己的哥哥在做著什麼。王貴才手牽著戴著白色高帽子的白須老頭兒,好象牽著牛也似的,臉上興奮得發起紅來。見著自己的妹妹和何月素並肩攜手站著看他們,他便連忙將手中的繩索交與別人,幾步便跑到她倆的面前來了。

  「你們在看熱鬧嗎?」王貴才用手略微揩一揩鼻樑上的細汗珠,歡快無比地說道,「嘿嘿!我們今天將張舉人和胡根富拉著遊街,你們看好玩不好玩?胡根富就是胡扒皮,何小姐你知道嗎?張舉人有勢,胡扒皮有錢,平素他們是我們鄉間的霸王,誰個敢惹他們?現在被我們拉著遊街,戴著高帽子,這真痛快呀!」

  何月素見著王貴才的身量還沒有他的妹妹那樣高,可是他矮小得甚是結實,伶俐,好象在小小的肉體內有著無限的青春的力也似的。毛姑見著自己的哥哥這般地高興,笑著說道:

  「你當心點!張舉人不是好惹的!」

  王貴才將小小的眼一楞,說道:

  「我怕他什麼!做死他!」

  「我看你這東西是發瘋了!你還不趕快給我到屋裡來!」

  出乎王貴才的意料之外,有人忽然將他的衣領握著,跟著就要將他拖進屋去。王貴才見是自己含著怒的,手中握著旱煙袋的父親,便拚命地掙扎開來,向群眾中逃跑去了。王榮發氣得跺了幾腳,又向王貴才追來,可是小抖亂攔住了他,笑嘻嘻地說道:

  「你老人家這又何必呢?現在應當開心開心才是。來,你看看我們的張舉人!」

  小抖亂說著就將王榮發拉到被人眾所圍繞著,百般奚落著的張舉人的面前,老人家想掙扎開來,可是小抖亂的腕力很強,無論如何掙扎不開。他真是肚皮都氣破了,口中只不住地叫道:「反了!反了!……」小抖亂不管他生氣與否,還是嬉皮笑臉地說道:

  「哎喲!你老人家還不知道呢,我們現在真是反了,我看你老人家倒不如加入我們一道造反才是……」

  「放屁!」

  老人家本預備吐小抖亂一臉吐沫,但是當他瞥見李傑和張進德站在一道的時候,不知為什麼他又不吐了。他不由自主地被眾人推到低著頭不語的張舉人的面前。見著那白紙糊成的高帽,感覺得一種滑稽的意味;見著他那般萎喪的,龍鍾的老態,又不禁深深地動了憐憫的心情。張舉人很畏懼地抬起頭來望了他一眼,這一眼忽然使他回想起來了往事。

  那是有一年的冬天。將近年節了。張舉人打發人到王榮發家來買豬,當時言定豬價十五串錢,年內交一半,過年後再交一半。王榮發相信著張舉人家是決不會不給錢的,卻不料過了年,正月完了又到二月,王榮發還是不見張舉人差人將未給過的豬錢送到。王榮發後來不得已便到張舉人家討索,可是張舉人瞪了他一眼,鼻孔裡哼了一聲,罵道:

  「混賬!誰該你的豬錢?當時言明七串半錢,一齊都交給你了,你現在又來胡賴嗎?走出去!不走我就要叫人打你了。」

  王榮發只得抱著頭出了張舉人的大門……

  事情久已被忘卻了,現在忽然被這時張舉人的一眼刺戟了一下而回想起來了。於是老人家王榮發便也低下頭來,默不一語。見著他這種神情,小抖亂自然而然地將握著他的手放開了。很奇怪,噪嚷著的人眾一時都寂靜下來。王榮發默默地低著頭站了一會,便回過身來悄悄地走開了。他一走開,這裡又敲打起鑼鼓來,叫喊著,說笑著。

  過了一回,隊伍又開始向別的村莊移動了……

  何月素和毛姑一直等到人眾消逝了影子以後,才回轉頭來重新進到竹林裡去。毛姑默默不語,如有所思也似的,因為低著頭的原故,使得何月素看出她那藏在衣領內的雪白的頸項來。兩人坐下來了之後,毛姑很莊重地說道:

  「何小姐!世界現在是恐怕要改變了。這張舉人和胡扒皮在我們這鄉里從前該多末有勢力,威風,誰個也不敢惹他們。今天我看著他們戴著高帽子,低著頭,一點威風都沒有了,比誰個也要矮了三寸……這真個是如我的哥哥所說,我們窮人要翻轉身來嗎?」

  「毛姑娘!你哥哥的話一點都不錯!現在是窮人要翻身的時候了。你想想,這世界上為什麼要有窮富的分別呢?為什麼坐著不動的人反來吃好的,穿好的,而成年勞苦的人反來受苦呢?這不是太不公道了嗎?」

  何月素說到這裡,不自覺地向著毛姑出了一會神。毛姑也睜著放著清利的光的眼睛向她呆望著。後來何月素開始笑起來了。

  「毛姑娘!你也要革命才行!」

  「我能革什麼命呢?」毛姑反問她。

  「不革命就要受丈夫的氣。」

  「喂,何小姐……」

  毛姑的臉上即刻泛起濃厚的紅潮來。何月素覺得她更為嫵媚可愛了。就在這個當兒,李傑的影子忽然在何月素的腦海裡湧現出來。也許是由於妒意,何月素從自己的口中不自主地溜出一句話來:

  「李先生好不好?」

  毛姑羞得昂不起頭來。何月素見著她這種嬌羞的模樣,深覺得自己的話語太過冒昧了。毛姑很久沒有做聲,何月素以為自己莽撞她了,使她生了氣,不禁深為之不安起來。其實這時毛姑的一顆心飛到李傑的身邊去了,忘記了坐在她旁邊的何月素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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