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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這個年輕的農人說話時,兩片厚厚的嘴唇顫動著,兩眼射著又是憤恨又是哀告的光來。李傑明白了這眼光所表現的是些什麼。

  「你聽見了他說些什麼話嗎?」李傑很冷靜地向張舉人說道,「我可以放你,可是他不能放你。你平素所做出的殘酷的事情不能放你。如你所說,我們實在是世交,可是我抱歉得很,今天不能救你老人家,尚請你加以原諒才是。」

  張舉人睜著一雙失望的老眼,看著李傑一點也不憐惜地離開他而走去了。他漸漸將眼睛睜大起來,忽然好象他已意識到自己陷入了絕境也似的,喯的一聲痛哭起來了。他將兩膀掙扎了一下,眼見得他是欲抱頭痛哭的,可是他的手被捆綁著了,沒有掙扎得開來。癩痢頭手持著竹條又走上前來了。他一面用竹條點著張舉人的頭,一面打趣著笑道:

  「我的老乖乖!別要這樣傷心罷!傷心幹什麼事呢?你不是很有錢嗎?你的錢到哪裡去了?你不是很有勢嗎?你的勢到哪裡去了?我的乖乖啊!」

  眾人都只注意到癩痢頭打趣的神情,不料說到最後一句時,他將牙齒一咬,嘩喳一聲向張舉人的肩背上打了一鞭,狠狠地罵道:

  「我打死你這做惡的老東西!我造你的八代祖宗!」

  很奇怪,張舉人被這一竹條打得停住哭了,只睜著兩隻淚眼驚怔地瞪著他,好象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也似的。眾人見著這種情狀,一齊都笑起來了。忽然王貴才走上前來,將癩痢頭持著竹條正欲打下的一隻手拉著了,說道:

  「不要打他了。媽的,我想出來了一個好辦法對付他……」

  「你想出來了什麼好辦法呢?」

  眾人齊聲地問王貴才,王貴才又忽然如動了什麼重要的心事也似的,即刻丟開了癩痢頭的手,預備提起腳來跑開。小抖亂一把把他的衣服拉住了,兩眼向他瞪著問道:

  「你這傢伙發了瘋嗎?你說你想出來了好辦法,那你就說呀,為什麼又要跑開?」

  王貴才將眼一瞪,解開了小抖亂的手,一聲不響地跑開了。在驚怔了一會兒之後,眾人開始向王貴才追蹤而來。他們好象把被捆綁著的張舉人忘記掉了。

  張進德和李傑立在院子的中間,詢問劉二麻子和李木匠關於如何把張舉人和胡根富捉來的經過。起初劉二麻子和木匠還互相抵賴,你說是我引頭的,我說是你引頭的……後來他們兩人爽快地承認了,事情是他們兩人的同謀。在天剛亮的時候,李木匠想出了主意,便和好事的小抖亂商量,而小抖亂即刻喊醒了劉二麻子,告訴他去捉拿住在離關帝廟不遠的胡根富和張舉人……

  「怕要打張進德和李先生一聲招呼罷?」劉二麻子說。李木匠和小抖亂同聲地反駁他:

  「為什麼要打他們招呼呢?我們這樣做是沒有錯的。他們正在呼呼地睡著,不必驚醒他們,讓他們睡一睡也好。等他們醒來了之後,見著我們把張舉人和胡扒皮捉來了,哪怕不高興死了嗎?」

  「媽的,我領頭,我知道怎麼樣去捉張舉人,包管你不費吹灰之力。」何三寶這樣鼓動著說。劉二麻子想了一會便答應了。於是他們便留下兩個人看守胡小扒皮,而其餘的人都出發了……

  「我主張把這兩個老東西打死掉!」李木匠最後向張進德和李傑提議著說道,「留著他們幹什麼呢?他們是我們這一鄉的禍害。」

  「你說把他們打死嗎?」張進德輕輕地問了這末一句,並不期待著李木匠的回答,將頭仰向天空,好象那上面飛著的幾塊白雲能夠引起他的什麼思想也似的。李傑也跟著向那天空望去,一時沒說出什麼話來。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有一個人忽然將他的肩頭重重地拍了一下。他回過臉來一看,見是滿臉現著歡欣的,慶倖的笑容的王貴才。未來得及問王貴才的時候,王貴才已開始興奮地說起來了。

  「大哥!你知道嗎?我想出來了一個好辦法……就是,不如把張舉人和胡根富綁著遊街,使他們出出醜。弄一套鑼鼓,媽的,一面拉著遊街,一面敲著,怪熱鬧的,你說可不是嗎?……」

  「好極了!」

  李木匠這末和了一聲,便鼓起掌來。李傑目視著張進德,雖然表示著同意的神情,但沒說話。張進德向著王貴才呆呆地瞪了一會,後來在他那肅靜的面容上蕩漾起微笑的波紋來。他回過臉來問著李傑說道:

  「也好,就是這樣幹一下罷!平素他們在鄉下人的眼裡該是多末地高貴,該是多末地了不得,媽的,現在也教他們出出醜才是。我們要使鄉下人知道,有錢有勢的人並不是什麼天上的菩薩,打不倒的,只要我們窮人聯合起來,哪怕他什麼皇帝爺也是可以推翻的。好,我們這樣幹罷!……」

  § 三六

  何月素在毛姑的家裡過了一夜。她算初次實地嘗受農民生活的況味了:低小的茅屋,簡單的菜食,粗陋的桌椅,不柔和的床鋪……這迥異於她家裡的一切。從前,她也在什麼時候曾想像過農民的生活,那也許是很苦的,那也許為她這種樣的人所不能過的,然而現在當她和這種生活接觸了的時候,雖然她也初感著不安,可是後來將自己勉強了一下,倒也覺得沒有什麼為她所不能忍受的地方。她的好勝心很重,如果在起初她有點不慣於這種儉苦的生活,那當她一想到李傑是怎樣地行動著的時候,她便對於自己小姐的習慣加以詛咒了。

  毛姑的純樸的性格,活潑的態度,直爽而有趣的言語,很快地就使得何月素在她的身上發生深切的興味了。何月素很少知道鄉下的姑娘;雖然生在鄉間,但她卻很少與象毛姑這樣的鄉下的姑娘們接觸過。現在她仔細一研究毛姑,覺得象毛姑這樣的鄉下的姑娘,的確有一種特殊的為城市女子所沒有的優點,如果李傑愛上了這個簡單的姑娘,那這個姑娘,也實在有值得他愛的地方。

  本來約定今早王貴才回來報告消息,但王貴才直至午後還不回來。王榮發老夫妻倆焦急得不堪,只是相對地埋怨著,歎著氣,他們倆生怕自己的兒子遭遇著了什麼災禍。見著毛姑昨晚伴著一個洋女學生到了自己的家裡,兩老人家的心裡老是不高興,可是因為素來尊重客人的原故,便也很客氣地招待了何月素。何月素本來想和兩位老人家談談話,但是一種生疏的感覺打敗了她的這種企圖。毛姑也好象覺察到了這個,總是將何月素絆著在自己的小房裡,不使她和兩位老人家見面。

  午後毛姑端了兩張小凳子,和著何月素走向屋旁小竹林裡。兩人坐下了之後,毛姑便開始向何月素問這問那:洋學堂裡的生活有趣不有趣,念什麼洋書,體什麼洋操,唱什麼洋歌……何月素一面和毛姑談著話,一面聽著小鳥的叫鳴,微微地感受著涼爽的竹風。她完全覺得她變成別一境界的人了。

  「聽說那外邊的洋女學生也革什麼命,是不是?」毛姑有著很大的興趣也似地問。她一手搖著一竿小竹瑟瑟地做響。

  「為什麼不是?現在的女子也要革命了。尤其女子要革命呢!我們鄉下的女子該多末可憐!受丈夫的欺,受公婆的氣,窮人家的女子更要苦……」

  毛姑目瞪著她的前面,好象不注意何月素的話,在想著什麼心事的樣子。這時她的豐腴的腮龐使何月素覺得更為紅嫩。忽然她如受了什麼刺動也似的,全身顫動了一下,目視著何月素說道:

  「是的,我們窮人家的女子更要苦!何小姐,你生在有錢的富貴人家當然不知道我們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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