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蔣光慈 > 咆哮了的土地 | 上頁 下頁
三七


  李木匠忽然跑上前來,將小抖亂推開一邊,很急迫地,驚慌地說道:

  「你,你不是何三寶嗎?你,你怎麼發了昏……幹出這件事情來?我不是早告訴過你……」

  眾人見著李木匠的這種行動,不禁都目瞪著他,表現出異常的驚愕。何三寶見著李木匠這樣問他,即時低下頭去,一聲兒也不響。如期待著什麼也似的,眾人都寂然立著不動。鼓噪著的大殿,現在忽然被沉默的空氣所壓住了。張進德用眼睛向李傑望了一下,張一張嘴,但終於沒說出話來。

  「木匠哥!」何三寶低著頭不動,半晌方才低低地懊悔著說道,「是的,不錯,我發了昏。只因為賭博輸得太厲害了!無處弄錢,因此才答應了何二老爺,貪圖他的一點賞錢。他答應我,在事情辦妥了之後賞我十塊錢。我一時發了昏,便做出這種事來。唉!……」

  何三寶將披散著發的頭搖了一搖,接著歎了一口冤枉的長氣。從來硬心腸的李木匠,至此時也不免現出憐憫的神情。他低下頭來沉吟了一會,後來說道:

  「本來你這種行為是不能原諒的,不過我既然是你的朋友,便應當搭救你才是。不然的話,人家要罵我為無情無義之人了。你我雖比不得桃園結義的弟兄,」說至此,李木匠向著坐在上面的關帝神像望了一眼。「但是我李木匠是不會辜負朋友的。不過你要答應我……」

  「只要你救了我,我便什麼都答應你。現在我懊悔也來不及了!往後我一切都聽你的話。」何三寶這樣很堅決地說。

  「你要答應我,往後再不要受他們有錢的人指使來反對我們的農會!你要知道我們窮光蛋應當衛護窮光蛋……」

  「木匠哥!我可以向天發誓!如果我何三寶往後不改邪歸正,一心一意衛護農會,就要雷打火燒,死無葬身之地!」

  李木匠聽見何三寶這樣堅決地發了誓,不禁喜得兩隻秀眼密攏住了。但他不敢即行將何三寶身上的繩索解開,轉過臉向立著不做聲的張進德問道:

  「進德哥!你看這怎麼辦呢?」

  「將他放了罷。」張進德將手一舉,很不經意地說。李木匠如同得了皇恩大赦一般,即刻將被捆著的朋友解了開來。何三寶的兩隻手腕已捆得紫紅了。

  「我不回去了。」何三寶一面將腕上的傷處撫摸著,一面很不客氣地向大家說道,「反正我也沒有什麼家,獨自一個人過日子。我就在這裡住下好嗎?我可以在這裡打打雜,跑跑腿。你們要我不要我?……」

  沒有等到大家的回答,何三寶忽然指著捆綁在他對面的胡小扒皮說道:

  「媽的,這東西最可惡!我們不主張將你們打死,可是他偏偏要將你們打死……我要扯謊就不是人娘養的!」

  眾人都憤然地將眼光射到胡小扒皮的身上。癩痢頭不問三七二十一,就向胡小扒皮的大腿上狠狠地踢了一腳。胡小扒皮低著頭不做聲的態度,更將癩痢頭激起火來。他接連又踢了兩腳。

  「我造你的媽媽!」癩痢頭罵道,「你要將我們打死嗎?老子打給你看看!」

  胡根富的二兒子依舊如死人一般,毫不聲響。癩痢頭向眾人骨碌了一眼,不知如何繼續行動才好。劉二麻子卷一卷袖口,正要預備上前發洩憤火的當兒,張進德打斷了他的興頭,止住他說:

  「別要打他了!打死了也沒用。天已不早了,大家暫且休息一下,等到明天我們再來處治他。廟門關好,怕他跑了不成?派兩個人輪流看守著他……」

  聽了這話,各人的臉上忽然現出睡容來,齊感覺到欲睡的疲倦了。惟有癩痢頭和小抖亂兩人精神如常,不願意離開被捆綁著的胡小扒皮的身旁……

  § 三四

  朝陽穿過窗孔,侵襲到張進德的枕頭了,張進德這才從睡夢中醒來。他睜一睜惺忪的睡眼,見著時候已經不早了,一骨碌爬起身來。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沒聽出一點兒人們的動靜。全廟中啞然無聲,仿佛只有他一個人在這裡住著,此外再無其他的聲息。「難道他們都還在睡著,沒有一個人醒來嗎?……」他想。在靜寂的早晨的空氣中,好象昨夜晚的經過:捕捉敵人,歡欣的哄動……一切都消逝了影子。好象從這一切之中,留下來的只是張進德,只是這空空的廟宇,只是從這窗孔中所射進來的陽光,這是怎麼一回事呢?

  張進德將衣服急忙地穿好,走出自己小小的房門,來到院中一看,只見大殿中的柱子上綁著的胡小扒皮低低地偏著頭不動,而在他旁邊坐著的兩個人正在那兒打盹。除此而外,連別的一個人影子都沒有,一切人們都不知跑到什麼地方去了。張進德不禁更加疑惑起來了:「這是怎麼一回事呢?活見鬼!……」當他走近兩個看守的人的面前,他們倆還是在打著盹,口沫流得老長的,一點兒也沒有覺察到。「如果有人將你們倆偷去了,你們倆還不知道呢。」他不禁這樣想了一想。舉目一看,倒是胡小扒皮覺察著他的到來了。只見臉孔上有著傷痕和灰垢的胡小扒皮,不恭順地瞅了他一眼,又將頭轉過去了。他見著胡小扒皮的這種倔強的態度,不禁暗暗有點納罕起來:這小子真是一個硬漢呢!……不知為什麼,一瞬間,張進德為一種憐憫的心情所激動著了,陡然地憐憫起他面前的犧牲物來。「我與他既無仇恨,何苦這樣對待他呢?一夜的苦頭諒他也受夠了,不如把他放了罷……」想到這裡,不知從什麼地方刮來一陣微寒的晨風,使得思想著的張進德驚顫了一下,即刻改轉過來了他的思想。「張進德,你發了瘋嗎?何三寶不是說他要來殺死你和你的同志嗎?也許他不是你個人的仇人,但是他是農會的仇人啊!……」

  「媽的,打死你這個舅子!」

  打著盹的一個看守人忽然說了這一句夢話,張進德覺得有點好笑。他走近他的跟前,輕輕地向他的腿上踢了一下,他這才從夢中驚醒了。用手揉一揉惺忪的眼睛,驚怔而不解地向著立在他的面前的張進德呆望。張進德笑著說道:

  「你要打死誰呀?誰個把你偷去了,你還不知道呢!」

  聽了這話,他即刻驚慌地尋視捆綁著的胡小扒皮,看他還在不在。見著所看守的對象還安然無恙,這才露出一種輕鬆的,放了心的神氣。這時他的別一個夥伴也醒轉來了。張進德見著他們兩個是平素不大來到農會的人,不知為什麼,昨夜晚也被王貴才拉來了。

  「他們都跑到什麼地方去了呀?」張進德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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