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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 一六

  老人家王榮發無論如何思索,不能明白年輕的一代人。世道的確大不相同了:一般青年人歡迎新的而厭惡舊的,他們對於服順的,靜寂的鄉村生活,很激烈地表示不滿足了。不但在服裝上極力模仿城市中的新樣,而且在言行上,他們似乎都變成無法無天的了。尤其是在最近,一般青年人都如同中了魔似的,大大地不安分起來。他們居然很流行地言談著什麼土地革命,什麼打倒地主李敬齋……在王榮發的年輕時,他聽也沒聽過這些無法無天的話,更不必說在口中亂喊了。現在他看見一般青年人這樣地胡為,想想自己的過去,比一比,也難怪他要時常地歎息。

  前天晚間王榮發的兒子王貴才,不顧及自己濕淋淋的一身,很高興地回來報告「革命軍來到了……」弄得王榮發聽了,生了一場大氣。昨天午後王貴才又不知從何處召集來了四五個年齡相仿佛的小夥子,來到自己家中,噪擾了大半天。有的說,去投革命軍去;有的說,不如大家即在鄉間幹起來,把李家老樓和張家圩子的房子燒掉……在這些討論者們的中間,王貴才尤多發了議論。當時老人家立在院內,聽著自己的兒子如發了瘋也似的,盡說些不法的話,禁不住要幾次跑出來揪住王貴才打罵一番,免得他生非惹禍。他想,王貴才就是一個大大的禍根,如果這些話傳到李大老爺的耳裡,那還得了嗎?說不定連他這樣老人家都要殺頭定罪。但是不知為什麼在別一方面,他聽著青年們所說的一些無法的,然而是很新奇的話,無形中感覺到一種興趣。只在他們散開了之後,王榮發才把自己的兒子狠狠地罵了一頓。

  「我下一次再不准你將這些渾賬東西帶到家裡來胡鬧了。你要造反,你要發瘋,你儘管和著他們到外面去,可是在我的家裡是不行的呵!」

  當時王貴才聽見父親的責駡,不表示反抗,只輕輕地,低首下氣地說道:

  「你怕我在家裡鬧,我就出外去好了。明天我打算和著何四毛到城裡去投革命軍去。不但不在家裡鬧……」

  「什嗎?!」王榮發將貓須眼一睜,即時變了蒼白的面色,急促地說道,「去投革命軍?你,你,你真,真發了瘋嗎?……」

  王貴才不發一言,便走出門外去了。到要上燈吃晚飯的時候,家人們還不見王貴才回來。王榮發還假裝著鎮靜,可是老太婆,王貴才的母親,卻向他的丈夫大大地抱怨起來了。

  「都是你不好呵!你為什麼要罵他?少年人氣盛,如果真個去投革命軍去了,你說那倒怎麼辦呢?你我這樣老了,只有他這一個兒子……」

  老太婆說著,流起老淚來了。王榮發聽了老婆的話,外面雖還繼續表示著鎮靜,心內卻也有點不安起來了。無論王貴才是如何地不安分,但是他究竟是他的希望,是他的唯一的兒子呵。如果去當兵,被打死了,那時他老夫妻倆將靠誰人呢?想至此地,老人家又覺得自己有點不是了。

  家人們吃了晚飯之後,王貴才才從外邊回來。老太婆本待要安慰他幾句,詢問他到什麼地方去了,曾吃過晚飯沒有,可是他不聲不響地一回來便向床上躺下睡去了。今天早晨很安靜地過去,早飯過後,王貴才開始打著草鞋。父親有事出門去了。母親在菜園裡整理青菜。只剩下毛姑一個人伴著他的哥哥在家裡。毛姑坐在她的哥哥的旁邊,手持著父親的草鞋,低著頭做著。兩人各注意各的工作,默默地一聲也不響。後來忽然毛姑停下針線,向著她的哥哥問道:

  「哥哥!昨天你向父親說,你要去投革命軍去,這事情是真的嗎?」

  「為什麼不真?」貴才不向他的妹妹望,這樣簡單地說了一句。

  「哥哥!那可是使不得的!」毛姑接著說道,「自古道,『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難道你不知道嗎?我看你近來簡直有點不對……」

  沒等毛姑將話說完,貴才抬起頭來,向毛姑嚴肅地說道:

  「現在是革命的時候了,你曉得嗎?革命軍比不得往時的……」

  「什麼革命軍不革命軍,當兵總是一樣的。」

  毛姑說著,又重新做起針線來了。房裡一時地靜寂。貴才打好了一隻,又開始打第二隻,心中甚是得意,因為這一雙草鞋是預備明天穿著到城裡去的。

  過了半晌,毛姑又停下針線,向貴才問道:

  「哥哥!你知道李家老樓李大少爺在什麼地方嗎?」

  「你問他幹什麼?」貴才不禁驚異地回問她這麼一句。

  「聽說他在革命軍裡是不是?」

  「我不知道。也許是的。」

  「你忘記他了嗎?」毛姑繼續說道,「他害死了蘭姐,蘭姐是他活活害死的!」

  毛姑說著,兩眼望著她的哥哥,表示十分的氣憤。

  「這也怪不得李大少爺,那都是他的父親,那個老東西的罪惡。李大少爺本來是要娶蘭姑的,他在我的面前就說過好幾次。不料他的父親總不答應……他之所以跑出去,一年多到現在還不回來的原因,不是因為蘭姑死了嗎?你別要錯怪人,他的確是一個有良心的人。」

  「可是蘭姐總是因為他死的呵!」

  兩人又靜寂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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