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蔣光慈 > 咆哮了的土地 | 上頁 下頁 |
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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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當夕陽還未將東山的餘暉收匿起來時,在山腳下的一條彎曲的小徑上,徘徊著一個身著武裝便服,手提一隻皮箱的少年。對於這鄉間,這裝束是異常地生疏,眼見得他是從城裡來的過客。因為行旅的所致,他的面貌很黑瘦,可是從他的兩眼中所放射出來的英銳的光芒,的確令人一見了便會發生一種特異的,也許是敬畏的感覺。當他微笑起來而滿臉似乎都起了活動的波紋時,便又會令人感覺得他的和藹可愛。這鄉間本來是他的故鄉,這鄉間本來是他的生長地,而且這鄉間本來是屬他的父親的勢力範圍,但是看著他的那種徘徊的模樣,他現在宛然是一個生疏的過客了。 在一年以前,當他和家庭決裂了而離開這個鄉間,那時他決沒有想到會有再回到故鄉的機會。他決心和家庭永遠地脫離關係,這就是說他已不需要家庭了,因此,他也就沒有再回到故鄉的必要。不錯,在這裡,住居著他的親生的父母,然而在最後的一次決裂之後,他承認自己沒有父母了,有的只是自己的仇敵。在別一方面,他想,他的父母當然也不再承認他為兒子了。 現在,他又回到故鄉來了。這故鄉對於他是異常地生疏,因為他和故鄉已經有了一年多斷絕音信。雖然在表面上,李家老樓,他的原來的家,從這東山角望去,還是昂然地呈現著當年的威嚴,雖然在那一條河流的沿岸上,還零碎地散佈著矮小的茅屋,雖然在李家老樓的右首有一裡路之遙的幾間茅屋還存在著,但是他不知道那裡的主人是否還在生存,那裡的生活有沒有變更……這些,都使得他感覺得自己是一個生疏的過客。 但是對於一件事情,他具著確定的信念,那就是這李家老樓既然還昂然地呈現著威嚴,從這些矮小的茅屋裡,既然還如當年一樣,冒著一股一股的如怨氣也似的炊煙,這就可見得這鄉間的生活面目沒有改變。而他,李傑,對於這種黑暗的生活曾有過如何的厭惡與仇恨呵!因為這,他離開了故鄉,因為這,他決心不再見自己的父母的面…… 在一年以前,他厭惡並仇恨這鄉間的黑暗的生活,並且以為大部分的罪惡,應當落在他父親的身上。但是他那時不知道如何做去才好,他本來是不能將父親刺殺掉呵!……在一年以後的今日,他具著回來改造鄉間生活的決心,他已經知道了「要怎樣做」,而且他更深深地明白了,就是這問題不在於將做惡的父親殺死,而是在於促起農民自身的覺悟。只要農民自身一覺悟了,那還怕鄉間的生活不改變面目嗎!? 眼看天色已經快要黑了。在他的面前經過兩個騎著牛的牧童,他們一壁唱著為李傑什麼時候所熟聽的山歌,一壁側著身子向他很生疏地,詫異地望著。他想將他們喊得停住,問一問鄉間的情形:李家老樓怎樣了,王榮發的一家是否還平安……但是當他還未決定即行開口時,牧童們已經將牛加了幾鞭,很快地走開了。 他不禁有點躊躇起來了。夜幕快將大地的面目遮掩下去,而他還在這山野間徘徊著,沒有一定的去向。回家去!那家已經不是他的家了,確切地說,他已經發了誓永不回家,現在無論如何,他是不願意回家去的。到王榮發的家裡去?王榮發的兒子,王貴才,本來是他的幼年的好友,雖然因為地位的懸殊,沒曾哥哥弟弟相稱過,然而兩人的友誼,實無異於異姓的兄弟。在這一年多中,李傑雖然沒和他通過音信,但是他的形象總時常留在腦海裡。現在,李傑想,頂好是到他的老朋友的家裡去……但是王榮發的一家是不是還耕著李家老樓的田地?是不是還住在原處?……想到此地,李傑又更加焦急起來了。 他無決心地向前走著。望著那樹林中的李家老樓的黑影。在那裡,他度過了二十幾年的生活,在那裡,住著他的親生的父母……然而現在他徘徊在山野間,打算著尋找歸宿的地方,偏偏不是那裡,而是別家,也許他今晚要孤獨地宿在露天地裡。他想,什麼地方住宿都可以,僅僅只要不在那曾是過他的家的,那座樓房裡…… § 七 走著走著,忽然聽見後邊有人走路的聲音。李傑回頭一看,原來是擔著一擔柴的樵夫。他於是停了腳步,等著那人的到來,決定詢問他關於王榮發一家的情形。擔柴的已經走近他的身前了,但因為天色已經黑了,他不大容易看清那人的面目。那人見著手裡提著箱子的李傑停著不走,似乎有點驚異的樣子,將柴從肩上放下,不待李傑開口,已先是問道: 「你是幹什麼的?站著不動幹嗎?」 「我是過路的,」李傑低聲而和藹地說道,「對不起,請問王榮發家還住在原處嗎?」 那人聽了這話,不即刻回答,更向李傑走近一步,將黑影中的他的面貌審視一番,開始遲疑地說道: 「你,你貴姓?你是不是……李家老樓的大少爺?」 那人的閃灼著的眼光逼著李傑起了不安,半晌方才說道: 「請問,你怎麼能認得我?你貴姓?」 那人放出很高朗的聲音笑起來了。 「原來是李大少爺!剛從外邊回來嗎?你在外邊很久都沒有回來,我們很時常說起你呢。你現在想是要急於回家裡去,不過我要問你一聲,你從城裡來的時候,你看見革命軍了嗎?他們怎樣?」 「這些事情,一時也說不清楚。請問你,王榮發的一家是不是還住在原處?我要……」 「怎麼?」那人驚異起來了。「難道你不回家嗎?」 「那已經不是我的家了。」李傑笑著說。 那人半晌沒有做聲,只向李傑望著。 「天色已經黑得快看不見路了,請你帶我到王榮發的家裡去好不好?」 那人默默地點一點頭,走至放下柴擔的地方,又重新將柴擔舉上肩來。 兩人開始摸索著小徑,向王榮發的家裡走去。開頭兩人都沉默著不語,顯然各自思想著什麼,後來還是李傑先開口說道: 「你到底貴姓?我不認得你。你住在這鄉間很久了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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