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蔣光慈 > 麗莎的哀怨 | 上頁 下頁 |
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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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夜晚間徘徊在外白渡橋的兩頭,或坐在黃浦灘的花園裡,勾引客人的時候,我也時常向著那閃著燈光的窗口瞟看:他們在那裡做些什麼事情呢?他們在想著怎樣消滅我們這些國外的僑民?他們在努力鼓吹那些萬惡的思想,以期中國也受他們的支配?……他們或者在嘲笑我們?或者在詛咒我們?或者在得意地高歌著勝利?……我猜不透他們到底在幹些什麼,但我深深地感覺到,他們無論幹些什麼,總都是在違背著我們,另走著別一方向……我不得不詛咒他們,他們害得我好苦呵!他們奪去了我的福利,他們把我驅逐到這異國的上海來,他們將我逼迫著淪落到現在的地步……天哪,我怎麼能不詛咒他們呢?他們在那高歌著勝利,在那表示自己的得意,而我……唉,我徘徊在這露天地裡,出賣自己的肉體!夭哪,我怎麼能夠不詛咒他們呢? 在去年的十一月,有一天的早晨,我剛剛吃了早點,伯爵夫人跑來向我說道: 「麗莎,預備好了嗎?我們去罷。」 我莫明其妙,睜著兩眼望著她: 「我們去?到什麼地去呢?」 「到什麼地方法?我向白根說了,難道說他沒有報告你嗎?」 白根睡在床上還沒有起身。我搖一搖頭,表示白根沒有報告我。她接著又說道: 「明天是十月革命的十周年紀念日,也就是我們永遠忘卻不掉的忌日。今天我們僑民都應當到教堂裡去禱告,祈求上帝保佑我們,趕快將波爾雪委克的政府消滅掉,我們好回轉到我們的祖國去……你明白了嗎?而明天,明天我們齊集到領事館門前示威,要求他們把那可詛咒的紅旗取下來,永遠不再掛了。我們將把領事館完全搗碎,將闖進去打得他們一個落花流水……」 我聽了伯爵夫人的一番話,不勝驚訝之至。我以為她及和她同一思想的人都瘋了。這難道是可能的嗎?禱告上帝?呵,我的上帝呵,請你寬怒我的罪過罷,我現在不大相信你的力量了……如果你有力量的話,那波爾雪委克為什麼還能存在到現在呢?為什麼麗莎,你的可憐的麗莎,現在淪落到這種羞辱的境況呢? 「我不去。」我半晌才搖一搖頭說。 「麗莎,去,我們應當去。」她做著要拉我的架式,但是我後退了一步,向她低微地說道: 「如果我相信波爾雪委克是會消滅的,那我未必不可以同你一道去禱告上帝。但是經過了這十年來的希望,我現在是沒有精力再希望下去了……你,你可以去禱告,而我……我還是坐在家裡好些……」 「而明天去打領事館呢?」伯爵夫人又追問了我這末一句。我沒有即刻回答她。過了半晌,我向她說道: 「依我想,這也是沒有意思的事情。這種舉動有什麼益處呢?我們可以將此地的領事館搗碎,或者將它佔領,但是我們還是不能回到俄羅斯去……而且,我們已經獻醜獻得夠了,不必再在這上海弄出什麼笑話來……你說可不是嗎?你要知道我並不是膽怯,而是實在以為這個太不必要了……」 「出一出氣也是好的。」伯爵夫人打斷我的話頭,這樣說。我沒有再做聲了。最後伯爵夫人很堅決地說道: 「好,禱告我今天也不去了。讓鬼把上帝拿去!他不能再保佑我們了。不過明天……明天我一定同他們一道去打領事館去。就是出一出氣也是好的。」 這時她將眼光挪到躺在床上的白根身上,高聲地說道: 「白根!你明天去打領事館嗎?你們男子是一定要去的。」 白根睜開了惺忪的眼睛望著她,懶洋洋地,很心平氣靜地說道: 「去幹什麼呢?在家中安安穩穩地坐著不好,要去打什麼領事館幹嗎呢?讓鬼把那些波爾雪委克拿去!」 他翻過去,將頭縮到被單裡去了。伯爵夫人很輕蔑地溜了他一眼,冷笑著說道: 「懶蟲,小膽子鬼……」 接著她便很不自在地走出去了。這時我如木偶一般坐在靠床的一張椅子上,呆望著躺在床上的白根。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能夠變成這種樣子……他不是領過一團人,很英勇地和波爾雪委克打過仗嗎?他不是曾發過誓,無論在什麼時候,他都要做一個保護祖國的戰士嗎?在到上海的初期,他不是天天詛咒波爾雪委克嗎?他不是天天望著尼古拉的聖像哭泣嗎?他不是曾切齒地說過,他要生吃波爾雪委克的肉嗎?但是現在……他居然什麼都忘卻了!他居然忘卻了祖國,忘卻了貴族的尊嚴,並且忘卻了波爾雪委克!我的天哪,他現在成了一個怎樣卑微又卑微的人了!只要老婆能夠賣淫來維持他的生活,那他便如豬一般,任你什麼事情都不管了。 固然,我不贊成這種愚蠢的舉動——攻打領事館。但這不是因為我害怕,或者因為我忘卻了波爾雪委克,不,我是不會把波爾雪委克忘卻的呵!這是因為我以為這種舉動沒有意義,適足以在全世界人的面前,表示我們的舊俄羅斯的末路,如果我們有力量,那我們應當跑回俄羅斯去,把波爾雪委克驅逐出來,而不應當在這上海仗著外國人的庇蔭,演出這種沒有禮貌的武劇。 但是白根他完全忘卻這些事情了。他以為他的老婆能夠每天以賣淫的代價而養活他,這已經是很滿意的事情了。什麼神聖的祖國,什麼可詛咒的波爾雪委克……這一切一切都在他的最羞辱的思想中消沉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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