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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在早晨九點多鐘的光景,在春日朝晴的新空氣裡,M路舞臺的前面聚集了人山人海,幾無隙地。舞臺的兩旁站立著許多工人糾察隊,舞臺的門口有兩個人檢查入場的表證,無團體的表證者不准入內。在這些絡繹不絕進內的代表中,有的是商人,有的是學生,而最多的,神氣最興奮的,是短衣的男女工人。

  這是上海第一個最大的舞臺。在今日以前,因為受了軍事戒嚴的影響,已經空曠著許多時候未聞著鑼聲了。不料今日舞臺的門前忽然有這許多擁擠的群眾!不料今日在這巨大的沈寂的樓廳中忽然坐得沒有空位!不過樓上下所懸著的是紅布書的革命的標語,而不是戲目和優伶的名單;舞臺上所演的不是什麼《淩波仙子》,《紅玫瑰》,《濟公活佛》……而是在討論組織革命市政府的一幕。至於台下的觀眾呢?他們仔細地向臺上望著,注意地聽著臺上人的說話。他們今天來的目的不是要看什麼黑花臉進紅花臉出,不是要聽什麼「一馬離了西涼界……」,「楊延輝坐宮院……」而是要大家互相傾吐久欲發洩的意思,而是要大家歡暢地慶祝這革命的勝利……

  在這幾千個人們之中,華月娟與幾個女工代表坐在正廳靠左邊的第二排。她的兩腮今天泛著桃色的紅暈,她的全副面容完全浸潤在愉快的微笑的波紋裡。她掉轉頭前望望後看看,似乎在尋找誰個也似的,其實她並不想尋找誰,而是因為她今天愉快的情緒使得她不能嚴肅地坐著不動,她今天真是愉快,愉快到不可言狀。她看見臺上主席團中間坐著的林鶴生,面帶笑容的,用手卷著鬍子的林鶴生,不禁起了一種莫名的感覺:難道說這工人的領袖,為軍閥和帝國主義者所痛恨的人們,今天能公開地在這大庭廣眾中當主席?難道說我們一些窮革命黨人現在也可以伸頭了?曾幾何時,被李普璋通緝的林鶴生現在居然能在這舞臺上卷著鬍子,向大家得意地微笑!啊啊!……

  學生會代表宣佈開會宗旨了:

  「今天是第一次全上海市民代表大會。全上海被壓迫的民眾,尤其是我們的被壓迫的工友,經過幾許奮鬥,才能有愉快的今日。上海的工友經過兩晝夜與直魯軍的血戰,犧牲了許多性命,卒能把上海的軍閥打倒,這是我們所應當十二分敬佩的!……我們應當組織一個革命的市政府,把一切的政權都取到我們民眾的手裡來!……」

  華月娟這時雖然兩眼望著演說者的口動,但是愉快得心不在焉,卻沒聽得他說些什麼。她這時卻想到一些別的事情來了:上海的工人真勇敢!……武裝糾察隊真是神氣活現!這是我們的自衛軍!今天我沒在家,也不知兆炎的病怎樣了?倘若他現在能夠來此地參加開會,那他倒有多麼愉快啊!倘若他能夠在臺上演說的時候,那是一定很驚動人的!……臺上演說的人更換了幾個,這個下去,那個上來,有的演說得很興奮,很能博得聽眾的鼓掌;有的說話聲音太低,或毫無倫次,不能引起大家的注意。但是華月娟總是在想著一些別的事情,沒有聽著他們說些什麼。她正在默想著,默想著,忽然聽見一聲:

  「請紗廠女工代表陳阿蘭演說!」

  請紗廠女工代表陳阿蘭演說?主席的這一句話可是把月娟的默想打破了。月娟現在將自己的思想集到陳阿蘭的身上了。她想到,萬料不到這個十七八歲的女工,這個說話還帶羞的小姑娘,今天能在這大庭廣眾中露面!能向這幾千人演說!啊啊!想起來真有趣味!……這時聽眾聽了主席的宣告,頓時都向臺上注意起來:怎麼?女工演說?別要鬧!我們聽一聽女人的演說!……陳阿蘭與月娟坐在一塊,這是一個十七八歲的,活潑的小姑娘。她聽了主席的宣告,即預備登臺演說;當她離開月娟身邊的當兒,月娟低聲囑咐她道:

  「今天放小心點把話說好些,別要教人笑話!」

  陳阿蘭向月娟點一點頭,笑了一笑,即走上演說台去了。當陳阿蘭走上演說台時,群眾似乎都驚異起來了。這簡直是一個小姑娘!她居然敢上臺演說!難道說她不怕嗎?難道說她有這樣的膽量嗎?……陳阿蘭初向臺上一站時,臉不禁紅了一紅,似乎有點因懼怕而喘氣的樣子。她不敢即時抬頭向台底下看,兩隻手似覺也無著處。可是稍微停了一停,她也就張開她那丹朱似的紅唇的小口開始說話了。她的聲音很尖嫩,但是卻很響亮;全會場的注意都集於她一個人的身上,她的演說逼得大家都寂靜下來了。

  「我今天代表幾十萬的女工向大家說幾句話,說得不好,請大家別要見笑。諸位曉得嗎?我們女工比什麼人都受壓迫!我們過的簡直不是人過的日子!我們的工錢的少,受資本家和工頭的虐待到了什麼樣子,差不多你們就是想也是想不到的。我們受的痛苦實在太厲害了!當李普璋,沈船舫,皮書城在上海的時候,我們是有苦無處訴的。可是現在卻不同了。現在我們既然把軍閥趕走了,我們要組織一個革命的政府來保護我們的利益才對……」

  你聽!她說的話多麼明白!她說話的態度該多麼從容!這麼樣的小姑娘居然能夠這樣地演說!奇怪的很!……在大家驚歎的聲中,陳阿蘭最後用自己的尖嫩的聲音喊道:

  「打倒帝國主義!」鼓掌聲。

  「打倒軍閥!」鼓掌聲。

  「打倒一切工賊和走狗!」鼓掌聲。

  「保護女工利益!」鼓掌聲。

  「總工會萬歲!」鼓掌聲。

  陳阿蘭向大家輕輕地鞠了一躬,在轟動的鼓掌聲中,慢慢地走下演說台了。這時的華月娟呢?華月娟的兩隻手掌,為著陳阿蘭幾乎拍得腫起來了。啊!你想想她是多麼地高興啊!真的,華月娟簡直高興得忘了形!陳阿蘭是華月娟平民學校的學生!老師見學生這般地令人可愛,令人可敬,這般地出風頭,又哪能不高興呢?何況除了師生的關係,陳阿蘭又是她的親密的朋友和同志呢?

  陳阿蘭下了演說台,走到華月娟面前的當兒,華月娟一把把她抓到自己的懷裡,將她的身子搖幾搖,笑嘻嘻地,如母親對待自己的女兒一樣,向她誇獎道:

  「啊啊!我的小阿蘭!你今天說得真好!」

  陳阿蘭這時嬌媚地把頭伸到華月娟的懷裡,反覺得有點羞澀起來了。

  「哈哈!……阿哥!直夫!……哈哈!真有趣!……」

  躺在床上的楊直夫聽見樓梯響和這種笑聲,知是秋華從外邊回來了。秋華跑進屋時,一下伏倒在直夫的懷裡,還是哈哈地笑得不止。直夫用手撫摩著她的剪短的頭髮,慢慢地,很安靜地問道:

  「你今天又為什麼這樣高興呢?我的秋華!你快快地告訴我!」

  「哈哈!我想起那兩個工人的模樣兒真有趣!」

  「別要笑了罷!哪兩個工人的模樣兒呢?」

  秋華忍一忍氣,這才止住不笑了。她於是離開直夫的懷裡坐起來說道:

  「你可惜不能出去看看!那工人真有趣呢!我在民國路開會回來,遇見兩個電車工人,一個扛著槍,一個沒有槍扛,大約是沒有搶到槍罷,將一把刺刀拿在手裡,雄赳赳地神氣十足!他們都似乎高興的了不得!他倆都穿著老長老長的黑呢大衣,你想想他倆扛著槍拿著刺刀的神氣,好笑不好笑呢?唉!只有見著才好笑,你就是想也想不到那種味道。」

  直夫微微地笑了一下,抬起頭來,兩眼向上望著,似乎在想像那兩個電車工人的神情。秋華想一想,又繼續說道:

  「總工會門前的大紅旗招展得真是好看!也萬料不到我們現在居然能夠弄到這樣啊!」

  直夫不等秋華的話說完,遂一把又把她抱在懷裡,很溫柔地然而又很肯定地說道:

  「秋華!你別要太高興了!帝國主義者,軍閥,資本家,買辦階級,一切的反動派,他們能就此不來圖謀消滅我們了嗎?我們前路的鬥爭還多著呢!什麼時候我們的敵人全消滅完了,什麼時候我們的目的才能達到……」

  秋華沈默著。

  「秋華!」

  「什麼,阿哥?」

  「我們來唱一唱國際歌罷!」

  「好!」

  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
  起來,全世界的罪人!
  滿腔的熱血已經沸騰,
  拚命做一次最後的戰爭!
  舊世界破壞一個徹底,
  新世界創造得光明。
  莫道我們一錢不值,
  我們要作天下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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