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蔣光慈 > 沖出雲圍的月亮 | 上頁 下頁
三十


  曼英呆立著不動,兩眼無目的地望著街道中電車和汽車的來往。然而人眾如浪潮一般,不由她自主地,將她湧進先施公司店房裡面去了。她在第一層樓踱了一回,又跑上第二層樓去。她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不懷著任何的目的。買貨物的人大半都是少奶奶,小姐和太太,藍的,紅的,黃的……各式各種的衣服的顏色,只在她的眼簾前亂繞,最後飛旋成了一片,對於她都形成一樣的花色了。忽然一種說話的聲音傳到她的耳膜裡,她不禁因之驚怔了一下。那聲音是很熟的呵,然而她一時記不起來那聲音到底是誰的。她轉過臉來向那說話的方向望去:那是賣綢緞的地方,兩個女子正在那裡和店員說著些什麼;她們是背朝著曼英的,所以曼英看不清楚她們是誰。一個是老太婆的模樣,另一個卻是少奶奶的打扮,她穿著花緞的旗袍,腳下穿著一雙花邊的高跟皮鞋。她看來是一個矮胖的女人……曼英忽然想道,「這難道說是……是楊坤秀嗎?或者就是她罷……」曼英想著想著,便向那兩個女子走去。曼英也裝著買貨的模樣,和那個少奶奶裝束的矮胖的女子並起肩來。那女子向曼英望了一眼,曼英即刻就認出來了,這不是別人,這正是楊坤秀!雖然她現在比從前時髦得多了,臉上擦了很濃的脂粉……

  「呵,你,曼英嗎!」楊坤秀先開口這樣驚訝地說。她見著了曼英,似乎很歡欣,大有「舊雨重逢」之概。然而什麼時候曾是一個非常熱情的曼英,現在卻向楊坤秀答以冷靜的微笑而已。

  「坤秀,你變得這樣時髦,我簡直認不出來了呢。你已經結了婚嗎?」

  楊坤秀聽了曼英的話,不禁將臉紅了一下,然而那與其說是由於羞赧,不如說是由於幸福的滿意。

  「是的,」楊坤秀微笑著說道,「我已經結了婚了。難道說你……你還沒有嗎?柳遇秋呢?你還沒有和他同居嗎?」

  「你的愛人姓什麼?他現在做什麼事情?請你告訴我。」曼英不回答楊坤秀的問題,反故意地笑著這樣向她發問。

  「他……」楊坤秀的臉更加紅起來,很忸怩地說道:「張易平你知道嗎?恐怕你是知道的。他現在是第三師的軍需處長……」

  「原來你已經做起官太太了,」曼英握起來楊坤秀的手搖著說道,「恭喜!恭喜!住在上海嗎?」

  「曼英,你別要這樣打趣我!我們已經很久沒有見面了呢!你現在好嗎?我住在法租界,不大遠,到我的家裡玩玩好不好?」

  「你現在什麼都不管了嗎?」曼英一壁看著楊坤秀的豐滿的面龐,一壁暗自想道,她真是一個官太太的像呢……楊坤秀很平靜地笑著回答道:

  「難道你還管嗎?那些事情,什麼革命,什麼……那不是我們的事情呵。我們女子還是守我們的女子本分的好。」

  「坤秀,你到底要不要這花緞呢?」一直到現在緘默著不說話的老太婆說。看她的模樣也許是坤秀的婆婆,也許是……曼英還未來得及斷定那個老太婆是坤秀的什麼人的時候,坤秀又向曼英逼著問道:

  「請你說,你到底願意不願意到我的家裡去呢?我住在貝勒路底……」

  曼英一時間曾想到楊坤秀的家裡去看一看。楊坤秀本來是曼英的從前的好友呵,現在曼英不應忘卻那親密的情誼……但是她轉而一想,那是沒有再和楊坤秀周旋的必要了:如果因為柳遇秋做了官,曼英便和他斷絕了愛人的關係,那末楊坤秀現在做了官太太了,曼英又何能不和她斷絕朋友的關係呢?已經走上兩條路了,那便沒有會合的時候……

  「好,有空我就來看你罷,現在我還有一個地方要去一去。」

  曼英與楊坤秀握別了之後,便走出先施公司的門口。人們還是照常地湧流著,街心中的汽車和電車還是照常地飛跑著……曼英現在簡直不明白發生了一回什麼事。楊坤秀,從前曾為曼英所親愛過的楊坤秀,現在竟這樣地俗化了,她很自足地做了官太太……這究竟是一回什麼事呢?柳遇秋做了官,將自己的靈魂賣了。現在這個楊坤秀,什麼時候曾和曼英一塊兒幻想著偉大的事業的楊坤秀,更要糟糕一些,她連自己的靈魂和肉體統統都賣掉了……她的面容是那樣地滿足而愉快!難道說他們是對的,而曼英是傻瓜嗎?天曉得!……

  在別一方面,李尚志說曼英走錯了路,說她沉入了小資產階級的幻滅……天哪!到底誰個對呢?曼英的思想和感覺不禁更形混亂起來了。頭部忽然疼痛起來,臉孔變得如火燒著一般。她覺著她自己是病了。

  踏進了亭子間。阿蓮照常地笑著迎將上來。她的兩個圓滴滴的小笑窩又在曼英的眼前顯露著了。曼英向她出了一會神……忽然倒在床上,伏著枕痛哭起來了。傷心的痛哭刺激得阿蓮也難過起來。她於是也陪著曼英痛哭起來了。

  「阿蓮,我要死了……」

  「姐姐呵,你不能死……你死了我怎麼好呢?……」

  「我的妹妹,不要緊,我死了之後,李先生一定是可以照顧你的。」

  「姐姐,你不能死呵,好好地為什麼要死呢?……」

  曼英真個病了。第二天沒有起床。渾身發熱,如被火蒸著一般。有時頭昏起來,她竟失了知覺。可憐的小阿蓮坐守著她,有時用小手撫摩著曼英的頭髮。

  在清醒的時候,曼英很想李尚志走來看她,她想,他的溫情或者能減輕自己的病症……但是她又轉而想道,需要李尚志的溫情幹什麼呢?她應當死去,孤獨地死去,什麼都不再需要了。人一到要死的時候,一切都是空虛,空虛,空虛而已……阿蓮提起請醫生的事情來,曼英笑著說道:

  「還請醫生幹什麼呢?我知道我一定是要死的!」

  阿蓮不願意曼英死去。但是阿蓮沒有方法治好曼英的病。她只能伏在曼英的身上哭。

  第三天。曼英覺察到了:她的下部流出來一種什麼黃白色的液體……她不知道這到底是什麼東西,然而她模糊地決定了,這大概是一般人所說的梅毒,花柳病……她曾一時地驚恐起來。然而,當她想起她快要死去的時候,她的一顆心又很平靜了。她曾聽見過什麼梅毒,白帶,什麼各式各種的花柳病,然而她並不知道那是一回什麼事,更沒曾想到她自己也會經受這種病。現在曼英病了。她的病不是別的,而是萬人所唾駡的花柳病……這是怎樣地羞辱呵!但是,反正是一死,她想道,還問它幹什麼呢?……

  她知道,她很急切地希望著李尚志的到來,然而她一想到「如果李尚志知道我現在得了這種病症的時候,他該要怎樣地鄙棄我呵!……」不但不希望李尚志的到來,而且希望李尚志永遠地不會來看她,如此,他便不會得知曼英的秘密。

  「阿蓮!如果你一聽見有人敲後門的時候,你便跑下樓去看一看是誰。如果是李先生的話,那你便對他說,我不在家……」

  「姐姐,我不明白。為什麼你不要李先生進來呢?他是一個好人呵!」

  「好妹妹,別要問我!你照著我的話做去好了。」

  她曾不斷地這樣向阿蓮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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