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蔣光慈 > 沖出雲圍的月亮 | 上頁 下頁
二十九


  「最大的頭銜是糞夫總司令,你聞著我的身上臭嗎?」

  「什麼叫著糞夫總司令?」曼英笑起來了。「這是誰個任命你的呢?」

  「你不明白嗎?我在糞夫工會裡做事情……你別要瞧不起我,我能叫你們小姐們的繡房裡臭得不亦樂乎,馬桶裡的糞會漫到你們的梳裝臺上。哈哈哈!……」

  李士毅很得意地笑起來了。李尚志這時靠著窗沿,向外望著,似乎不注意李士毅和曼英的談話。曼英望著他的背影,心中暗自想道:「他們都有偉大的特性:李尚志具著的是偉大的忍耐性,而李士毅具著的是偉大的樂觀性,這就是使他們不失望,不悲觀,一直走向前去的力量。但是我呢?我所具著的是什麼性呢?」曼英想至此地,不禁生了一種鄙棄自己的心了。他覺得她在他們兩人之中立著,是怎樣地渺小而不相稱……

  「呶,你的愛人呢?」李士毅笑著問。

  「你不要瞎說!」曼英覺得自己的臉紅了。她想著柳遇秋,然而她的眼睛卻射著李尚志。「誰是我的愛人?現在誰個也不愛我,我誰個也不愛。」

  李尚志將臉轉過來,瞟了曼英一眼,又重新轉過去了。曼英深深地感受到了他的眼光,他的眼光射到了她的心靈深處,似乎硬要逼著她向自己暗自說道:

  「你別要扯謊呵!你不是在愛著這個人嗎?這個靠著窗口立著的人嗎?……」

  李士毅,討厭的李士毅(這時曼英覺得他是很討厭的,不知趣的人了。),又追問了一句:

  「柳遇秋呢?」

  「什麼柳遇秋不柳遇秋?我們之間一點兒關係都沒有了。從前的事情,那不過是一種錯誤……」

  李尚志又回過頭來瞟了曼英一眼。那眼光又好象硬逼著曼英承認著說:

  「我從前不接受你的愛,那也是一種錯誤呵!……」

  「哈哈!你真是傻瓜!」曼英忽然聽見李士毅笑起來了。他似真似假地這樣說道,「為什麼不去做官太太呢?你們女子頂好去做太太,少奶奶,而革命讓我們來幹……你們是不合式的呵!……曼英,我還是勸你去做官太太,少奶奶,或是資本家的老婆罷!坐汽車,吃大菜……」

  曼英不待他將話說完,便帶點憤慨的神氣,嚴肅地說道:

  「士毅,你為什麼這樣輕視我們女子呢?老實說,你這種思想還是封建社會的思想,把女子不當人……你說,女子有哪一點不如你們男子呢?你這些話太侮辱我了!」

  「我的女英雄,你別要生氣,做一個官太太也不是很壞的事……」

  李尚志轉過臉來,向著李士毅說道:

  「你別要再瞎說八道罷!你這是什麼思想?一個真正的……決不會有你這種思想的!」

  曼英聽見李尚志的話,起了無限的感激,想即刻跑到他的面前,將他的頸子抱著,親親地吻他幾吻。她的自尊心因為得著了李尚志的援助,又更加強烈起來了。難道她曼英不是一個有作為的女子嗎?不是一個意志很堅強,思想很徹底的女子嗎?女子是不弱於男子的,無論在那一方面……

  但是,當她一想起「我現在做些什麼事情呢?……」她又有點不自信起來了。她意識到她沒有如李士毅的那種偉大的樂觀性,李尚志的那種偉大的忍耐性。如果沒有這兩種特性,那她是不能和他們倆並立在一起的。「我應當怎樣生活下去呢?我應當怎樣做呢?做些什麼呢?……我應當再好好地想一想!」最後她是這樣地決定了。

  李士毅說,他要到糞夫總司令部辦公去,不能久坐了。他告辭走了。房間內仍舊剩下來曼英和李尚志兩個人。

  一時的寂靜。

  兩人似乎都有許多話要說,尤其是曼英。但是說什麼話好呢?曼英又將眼光轉射到那桌上的一張像片了。在那像片上也不知李尚志傾注了多少深情,看了多少眼睛,也許他親了無數的吻……忽然曼英感受到那深情是多末地深,那眼睛是多末地晶明,那吻又是多末地熱烈。她的一顆心顫動起來了。她覺得她現在正需要著這些……她渴求著李尚志的擁抱,李尚志的嘴唇……這擁抱,這嘴唇,將和柳遇秋的以及其餘的所謂「客人」的都不一樣。

  「但是我有資格需要著他的愛情嗎?」曼英忽然很失望地想道,「我的身體已被許多人所汙壞了,我的嘴唇已被許多人所吻臭了……不,我沒有資格再需要他的愛情了。已經遲了,遲了!……」想至此地,她不由自主地又流起淚來。

  「曼英,你為什麼又傷起心來了呢?」坐在她的旁邊,沉默著很久的李尚志,又握起她的手來問道,「我覺著你的性情太不象從前了……」

  曼英聽了他的話,更加哭得利害。她完全為失望所包圍住了。她覺得她的生活只是黑暗而已,雖然她看見了李尚志,就仿佛看見了光明一樣,然而對於她,曼英,這光明已經是永遠得不到的了。

  曼英覺得李尚志漸漸將她的手握得緊起來。如果她願意,那她即刻便可以接受李尚志的愛,傾伏在李尚志的懷裡……但是曼英覺得自己太不潔了,與其說她不敢,不如說她不願意……

  「曼英,你應當……」李尚志沒有說出自己的意思,曼英忽然立起身來,流著淚向李尚志說道:

  「尚志,我要走了。讓我回去好好地想一想罷!我覺著我現在的思想和感覺太混亂了,連我自己也說不清楚是什麼一回事……」

  § 一○

  在先施公司門口下了電車之後,曼英不知再做些什麼:回家去呢,還是……?來往的人們擁擠著,在這種人堆的中間,曼英覺著自己為誰也不需要,只是一個孤零零的,被忘卻的廢人而已。同時在他們的面孔上,曼英覺察出對於自己的譏笑,對於自己的示威,好象她,曼英,在眾人面前,很羞辱地被踐踏著,為任何人所不齒也似的。她憤慨了,想即刻把他們消滅下去,但是在別一方面,她未免又苦痛地失望起來,她意識到她沒有這般的能力……

  适才別了李尚志,曼英向他說,她的思想和感覺太混亂了,她應當回家後好好地想一想……可是現在在這先施公司的門口,她的思想和感覺混亂得更甚。她覺著她的腦殼快要爆裂了,她的心快要破碎了,這就是說,她已經到了末日,快要在人海裡消沉下去。她開始羡慕李尚志和李士毅的生活是那樣地充實,他們的的確確是在生活著;而她,曼英,難道說是在生活著嗎?她的內裡不過是一團空虛而已。在未和李尚志談話以前,曼英還感覺著自己始終是一個戰士,但是在和李尚志談話以後,不知為什麼她消失了這種信心了。在別一方面,這種信心對於曼英是必要的,如果這種信心沒有了,這是說,曼英失了生活的根據。她為什麼還生活在世界上呢?……曼英想回答這個問題,然而她現在卻沒有一個確定的回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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