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並非閒話(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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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過去的人 有一天我在W君處,無意地遇著了胡適之博士。我本與他不認識,這是我第一次與他見面。當W君向我介紹,說他是胡適之博士時,我覺著很幸福,因為我雖久仰大名,但從沒有識荊的機會,今于無意中遇見了,當然是萬幸之至了。不過很奇怪,在欣喜之中,我又暗暗地感覺我們之間,橫著一道巨大的鴻溝,並且是很難于掩平的。我仿佛遇見了一個人,能夠令我心中隱隱地發生懷疑,悲哀,忿恨,種種的情緒: 「難道這就是六、七年前新文化運動首領的胡適之?難道這就是六、七年前活潑潑的維新人物?……好一副聰明的面孔!好一個不愚拙的頭腦!但是他說青年愛國的運動是胡鬧,泰戈爾不應為激烈分子所反對,帝國主義是不存在的,最近又說什麼反對文化侵略是無理的舉動……是思想的落後呢,還是他已跳出新的範圍,而甘心倒入舊的懷裡,以遂其升官發財的迷夢?可惜!可惜!但是人各有自己的路,人各有自己的願望,這是沒有辦法的呵……」 胡適之博士,在六、七年前,曾受過我的崇拜的。那時的他是主張白話文的,而我是歡迎他的主張的;他是反對舊禮教的,而我卻與他更同意,於是他成為我所崇拜的人了。但是我的年紀漸漸大了,知識漸漸長了,感覺漸漸繁雜了,因之要求也就漸漸多起來了;我不但要實行文字革命,並且要建設革命的文學;我不但要廢除舊禮教,並且要廢除一切不平等的人們間的關係。可是六、七年來的胡適之呢?一年一年地過去了,而胡適之還是站在一塊地方,一點兒也不向前移動,或者一天一天地漸漸有退後的趨勢。他有時竟公開反對一般向前進的新青年,不幸我又是新的青年中之一個,於是我倆的距離相差日見其遠,於是我倆中間橫著一道不可掩平的鴻溝。但是他究竟是我從前所崇拜的人,我不得不對於他有點可惜的心情,雖然這種可惜的心情是為他所不願意領受的。 現在中國社會階級的分化,實在已經是很明顯的了。資產階級所要求的是美國式的民治,這種民治是胡適之博士始終所主張的,完全屬政治的範圍,而生怕一談論到經濟的組織。至於勞動階級呢,雖然對於民治也很熱心,但根本所要求的,卻是經濟的解放。五六年前的中國社會,所謂階級的文化,還不十分明顯,因之大家所要求的,還不見得有什麼差異;可是近幾年來的中國社會完全改換了面目。所謂知識階級這個東西,名目上雖然是思想界的代表,事實上是要依附於其他階級的。知識階級本不是整個的東西,有的有升官發財的希望,於是就跟著資產階級走,為資產階級財產的辯護士;有的沒有升官發財的希望,或對於被壓迫者抱深切的同情,於是就跟著勞動階級走,促進革命的運動。當胡適之博士提倡新文化運動的時候,那時因為中國社會還未表現出階級的分化,所以那時的知識階級的要求和口號,幾幾乎都是一致的;但是現在呢?現在階級分化的現象已到很明顯的地步,革命的浪潮不但增高了政治的意義,並且增高了經濟的意義,此時大家沒有再含混的可能,不得不把社會的面孔拿將出來,於是中國的知識階級便分道揚鑣了。 這實在沒有辦法!倘若誰個走入了反革命的道路,便就你硬拉也拉不過來,除非他自己有了覺悟。胡適之博士現在的行動和言論,真令我們要斷定他陷入反革命的深窟了。他自己是不是要反革命?是不是在做升官發財的夢?是不是要自甘落伍于新青年之後?是不是?……我們不得而知,並且沒有知道的必要。我們只要看看他的行動和言論,是否有反革命的趨向就得了,還問他什麼動機呢?也許他太中了美國毒,也許他要升官發財,也許他現在相信自己的行動和言論是對的…… 革命的浪潮也不知嚇退許多人,把許多人拋到落伍的道上去,也不知送了許多人進入過去的墳墓,加了他們一個死去的冠冕:胡適之博士不過是其中之一個人罷了! 四、詩哲,新中國與打倒帝國主義 「……但如其有人拿一些時行的口號,什麼打倒帝國主義等等,或是分裂與猜忌的現象,去報告羅蘭先生說這是新中國,我再也不能預料他的感想了」。這一段是詩哲(?)徐志摩先生在《晨報》上介紹羅曼·羅蘭先生時所發出的感慨。有趣的魯迅先生在《語絲》上,對於詩哲的這種感慨,說了幾句話:「他住得遠,我們一時無從質證,莫非從詩哲的眼光看來,羅蘭先生的意思,是以為新中國應該歡迎帝國主義的麼?詩哲又到西湖看梅花去了,一時也無從質證。不知孤山的古梅,著花也未,可也在那裡反對中國人『打倒帝國主義』?」 照著詩哲的意思,羅蘭先生是不贊成中國人打倒帝國主義的,或者在歡迎帝國主義的運動中,新中國才有成立的希望。不然,為什麼要說這一段話?為什麼要發這樣深的感慨? 在詩哲的眼光中,什麼打倒軍閥,什麼打倒帝國主義,什麼救國……都是一些無理的舉動,因為這些與詩的哲學太相反背了。詩哲大約從沒說過救國等等的話,更不願意聽什麼國民革命,社會革命,階級鬥爭等等的口號——詩哲當然是要這樣做,因為詩哲的責任在歌詠花月,在讚頌自然,在神游于美麗之宮,在徘徊於象牙之塔,除此而外的事情,與詩哲沒有什麼關係。只要將自己詩哲的責任完成,還問什麼亡國不亡國,做亡國奴不做亡國奴呢?你看印度的詩哲泰戈爾,無論印度如何受英國帝國主義的壓迫,無論自己的同胞如何在水深火熱之中過生活,無論亡國奴的名詞光榮不光榮,他總是優哉遊哉,自做美妙神秘的歌吟,這豈不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嗎?現在我們中國也萬幸產生了一個詩哲徐志摩先生,與印度相比美 照理,我們是應當引以為光榮的。為著不妨害詩哲的歌吟起見,我們應當歡迎帝國主義,取消打倒軍閥等等的口號,什麼反抗的運動都不要做了,如此,新中國才可以產生,詩哲的心意才可以快樂。就使段祺瑞怎麼樣殺北京的學生,日本軍艦怎麼樣轟擊大沽口,南京路怎麼樣濺滿了血跡,日本資本家怎麼樣槍斃中國的工人……這都可以置之不問,因為這是不合乎詩意的呀!呵!美妙的詩意…… 不過,我還有幾句話要說。徐詩哲在感概之餘,似乎深引羅蘭為同志,以為羅蘭先生的思想、行動、言論,是和自己一致的。可是就我所知道的羅蘭先生,幾乎與徐詩哲所想像的羅蘭先生完全兩樣。我以為徐詩哲引羅蘭先生為同志,未免是「認賊(?)作父」了。我們且不言徐詩哲的思想是否是新中國的代表,看看羅蘭先生到底是一個什麼人物。就我所知道的,羅蘭先生的心腸雖然慈軟,雖然還缺少堅決的果斷性,雖然還未曾大聲疾呼鼓吹用武力反對強權階級,但是他的確是舊世界舊歐洲的敵人。他說,舊歐洲在不淨的、悶塞的空氣中呼吸著;他又很熱烈地祝賀每一次的革命的運動;他又說,凡自由陷於危險的地方,都是我的祖國,都是我的生長地。當蘇維埃俄羅斯初露頭的時候,一般資產階級的詩人、學者大肆其咒駡,以為俄羅斯的文化要消滅了,可是羅蘭先生首先向蘇維埃俄羅斯表示敬禮,以為新俄羅斯是人類解放的根據地。這麼一來 似乎羅蘭先生的思想有點與徐詩哲的詩意不合了;豈但不合,而並且是走的完全相反的兩條路!如此,為什麼徐詩哲能引羅蘭先生為同志呢?這是不是因為詩哲想入非非了?這是不是因為詩哲心目中的羅蘭先生變化了?或者法國有兩個羅蘭先生?詩哲知道的是一個,而我所知道的又是別一個?在下學淺識陋,不敢自下斷語,愛遍訪名人,問問法國有幾個羅蘭先生,可是大家都答應過,法國只有今才做六十壽辰的一位羅蘭先生。唉!奇怪! 我也佩服羅蘭先生,但我所佩服的不是主張新中國應歡迎帝國主義的羅蘭先生,不是贊同中國民眾永遠要受壓迫的羅蘭先生,而是為人類解放奮鬥的羅蘭先生,而是表同情於被壓迫群眾的羅蘭先生。 但是我要向徐詩哲告罪:我所佩服的羅蘭先生實在不合乎詩哲的詩意! 五、馬克思逃出文廟 我現在下筆寫這一段文字,是一篇小說呢,還是一則並非閒話呢?連我自己也不知道。不過自從郭沫若先生提出馬克思進文廟一個問題來,我粗笨的腦子也實在為著這個問題想了幾次,想的結果不是馬克思能進文廟,或是馬克思不能進文廟,而是馬克思進了文廟又逃了出來。 話說孔老夫子因為尊敬自己的人們太多了,並且大家尊敬的心意都是很誠懇的,為著聯絡感情起見,遂在自己的文廟裡大張筵席,延請門下的信徒,並欲借此機會大講其道,以期教化人民。凡是孔子的信徒,這一天都可以赴會,這一天赴會的人非常之多,五色人種,六花八面,樣樣俱全,無奇不備。有些頭帶紅纓帽,身著馬蹄袖的黃袍,手裡拿著旱煙袋,大搖大擺的躬著腰,據說這是從保皇黨同盟會來的,為首的是一位康聖人。有些穿著威嚴的軍裝,腰下系著指揮刀,豎眼橫睜,不可向爾,據說這是督軍團的代表,為首的是張宗昌、吳佩孚。有些小辮子拖得很長,然穿的不美,走路斯斯文文的,據說這是三家村的冬烘先生,為首的是李靜齊(?)罷,我可是說不清楚了。有些穿著洋裝的少年,也有穿著很時髦的中國裝的,像煞有介事地舉著「內除國賊外抗強權」的招牌,據說這是國家主義青年團的健將,為首的是會什麼東西,有陶其情跟班。還有一位先生算最出色了,他背著一座孫中山的銅像,累得汗流夾背,雜在眾人的中間,擠也擠不動,呈現著怪可憐的樣子,據說他是戴季陶先生,不遠千里把孫中山銅像從世界公園背到此地,說起來,他也可算是熱心之至了! 孔老夫子派子貢為招待,因為他善於詞令;派顏回為司禮,因為他文雅,派子路為童子軍隊長維持秩序,因為他有勇。賓客到齊,大家都在文廟的大廳中坐下,孔老夫子坐在上邊,正一正衣冠,端然而起立,向諸信徒致詞道: 「今天我請諸位來,為的是聯絡聯絡感情,並欲就此機會請諸君努力奉行吾道,同心同德地做將下去,以維持斯文不致於墮落…… 孔老夫子話還未說完,帶紅纓帽的康聖人起立說道: 「吾師之道首在君君臣臣,弟子深明是義。今者幼主失位,國無正君,共和亂鬧,邪說橫行,弟子雖有保皇之心,而無保皇之力,為之奈何?!」 督軍團的代表張宗昌不問康聖人的話說完了沒有,便傲然高聲地說道: 「老夫子!說起來行道的話,我真是你的好學生!我禁止白話文,我提倡讀經,我捉拿過激黨,我槍斃了許多不良分子,……你看看我是不是行你的道呢?」張宗昌將自己的功勞表說了一大篇,但還沒有說到的,如拿地盤,橫徵暴斂,害民賣國等等。 國家主義者曾某聽了張宗昌的話,似覺又表示歡迎又表示反對的樣子,歡迎的是他的捉拿過激党的行為,的確是合乎國家主義的意思;反對的是張宗昌也犯有國賊的嫌疑,倘若國家主義者要貫徹內除國賊的主張,那當然是要反對張宗昌的了。但是張宗昌與曾某總還有一半同志的關係,所以當時並沒在孔老夫子面前,說什麼難堪的話。曾某開始說道: 「吾師乃我們國家主義者的先進;吾師尊王攘夷,這與我們的外抗強權的宗旨相符合;誅少正卯,這與我們的內除國賊的宗旨相符合。惟有我們國家主義者才真是你的信徒!」 「放屁!難道我張宗昌不是夫子的信徒嗎?」張宗昌聽了曾某的話不覺勃然大怒,以為曾某太抬高了自己,看不起督辦大人了,竟欲上前來打曾某,幸虧子貢嘵三寸不爛之舌,廢了好大的工夫,才把他安慰住,沒有鬧大亂子。這時孔老夫子坐在上邊,只是皺眉,似覺沒有辦法的樣子。最後,戴季陶先生見著大家都說完了,於是從大殿左邊謹謹慎慎地背著孫中山的銅像,走到孔老夫子面前,先鞠一躬,然後說道: 「夫子承堯舜禹湯文武周公之道統,中山先生承夫子之道統,而我今又承中山先生之道統……」 戴季陶先生剛說到此地,大廳中忽進來了一位卷鬍子長髮的老頭兒,原來是無產階級的領袖馬克思。馬克思久已要與孔子談談,交換交換意見,又巧郭沫若所謂四個抬轎子的把他抬進文廟時,正值這次大宴會。他進了文廟的大門,投上了自己的名片,說明自己來文廟的目的,招待員子貢也就把他引進了大廳,恰好這時正是戴季陶說話的時候,忽然大殿中左邊有人喊道: 「你是什麼東西,要來繼承夫子的道統呀?你是推翻皇帝的革命党,你是國民黨,……滾出去!我們孔教徒是尊王攘夷的,你那國賊孫文搬了一大套法國、美國、德國、俄國的邪端異說,擾亂華夏……混蛋,該當打進十八層地獄,還說繼承道統,真是膽大無恥,這時大殿上哄哄亂響,人聲嘈雜,也辨不出是康聖人的聲音,還是曾賢人的聲音,何況一班聖賢的跟班小子也在廊下大打大吵。 「打,打,打……」 「打,打,打……」 「孔夫子是我們的!」 「放屁!是我們的……」 「打,打,打……」 於是頓時喧嚷起來,大廳中打得一塌糊塗,也不知誰打誰。這時孔老夫子急得沒法,只是喊大家莫要爭打,但是誰個也不聽他的話。本來是請大家赴宴的,但酒席還未吃成,大家先打起來了;本來是要解釋道統給大家聽的,但道統還沒有解釋,大家先為著道統爭得不可開交。當童子軍隊長的子路雖然有勇力,但是到此時,無論如何,秩序是維持不住的了。馬克思本想同孔子談談,但一進大廳,即見著眾信徒為著爭道統打起來了,他弄得莫名其妙,以為大家鬧出了什麼大的亂子,於是連忙逃出文廟,不敢留停一步。走到庭中一看,四個沿途高唱禮運大同的轎夫早已被人打得跑了。沒得法子,只好丟下空轎子急步快跑,心想不好:從中國到德國幾萬里路程,轎個子步行怎能去得,打算也再找幾人同伴回去,買座轎子輪流坐著抬著好些。馬克思正在想著,信步行來,已走了一裡多路。抬頭一看,原來是火車站。馬克思道:原來如此,此地亦已發生了資本主義,難怪文廟裡也起了階級鬥爭。說完,他便乘了資本主義的火車到處找中國無產階級來解圍,他心想只有一法:請孔老夫子和這班種種色色的徒子徒孫上天堂,省得在人間騷擾不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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