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犧牲(4)


  他答應了,可是那一種恐怖又使他懷疑著——這樣是不是會送掉她的性命呢?因此他時時都停住他的工作,一面痛苦地想著這可怕的事情,一面問:

  「怎麼樣?唉!」

  「好點。」她回答,有時只點一點頭,眼睛也沒有張開。

  隨後她的呻吟變厲害了,變成淒慘的聲音,掙扎地哼著,顯然是和死作著激烈的奮鬥。

  他完全陷在苦惱裡,焦急裡,失望裡。

  「假使……這是很可能的……」他不堪設想的想著。

  樓下的自鳴鐘響到樓上來,清亮的響了四下。他聽著,好象聽一件秘密的革命的消息一樣,用心的聽。這時,他只希望天明,似乎天明將給了他什麼援助。可是他望一望窗外,仍然是充滿著黑暗,沉沉的,不會有天明的默著。仿佛有許多魔鬼之類的恐怖,潛伏在黑暗裡,而且向房子裡窺探著,要跑了進來。一切東西在他的眼前都變成可怕的樣子……他的神經被刺激得有點錯亂了。

  時間是悄悄的繼續的向前走,整個的夜不使人得到一點感覺地隨著時間而消失。曙光從黑暗裡鑽上來。沉寂動搖了。晨曦之前的聲音慢慢的響起來。窗外的黑暗在變動著。

  迦璨的呻吟繼續到這時候:五點鐘了。她才突然的嘶裂的哼了幾聲,於是昏迷去,同時她的胎兒落下來了。

  「修!」一分鐘之後,她恢復了知覺說。

  他立刻跑過去,吃驚的望著她異樣蒼白的臉,發呆的問她:

  「怎麼的,你?」

  「下……下來……了。」她勉強發出聲音來。

  一瞬間,旋轉的宇宙在他的眼前安定了。一塊石頭從他的心頭落下來。他簡直被歡喜弄成糊塗了。他驚訝地浮出了一重欣然的苦笑。

  「真的麼?」他脫口的說。

  「趕快,」她的聲音低微地——「把棉花拿來……」同時從她的慘白的臉上現著痛苦過後的疲倦,微微的把眼睛張起來,安慰地向他睨了一下。

  他長長的噓了一口氣,仿佛從他的心裡吹出了一個窒塞的東西,覺得他在一瞬之間輕鬆了許多重負。他立刻把一捆棉花和藥布拿過來。

  「我動不得……」她低聲的告訴他。

  「讓我來。」他感著意外的欣幸似的回答她,一面把棉被翻開,把她的身體移向旁邊去。一團鮮紅血塊映到他的眼睛裡……他的心跳著。他好奇的看。他一面把髒棉花拿開了,又把新的棉花鋪上去。在另外一塊雪白的棉花上,他放著那個三個月的胎兒。

  「給我看一看。」她張開眼睛說。

  黃色的燈光照著這一個未成熟的人體……

  「象一條魚。」她審視著說,接著歎了一口氣。「唉,是一個女的。」

  他的心情又變化了。剛剛的。沒有出聲。望著她,又望著打下的她的小女孩。

  「好不好把它保存起來?」她說,說了又改口了:「唉,留它做什麼!」

  他默著,感想著,有一種說不出的難過的心情在心頭流蕩著。他想起許多神話裡的愛的故事,許多小說中的小孩子,以及法國公園的草地上的可愛的小洋囡囡……

  「你怎麼不說話?」她望著他。

  他勉強的笑了。說:

  「想著你平安了!」於是俯下身,吻著她的臉。

  「你難過麼?」她低低的問:「你怕看……」

  他點著頭。接著問:「你呢?」

  她浮著微笑。

  「有點,但是這不算什麼。」她回答。

  「好……」他說,「你吃點益母膏吧。」說了便跑到桌子邊,把火酒爐子點著,把熱水壺的開水倒在一隻小鍋裡,又把黑的益母膏倒在碗裡,把紅糖的紙包打開。

  「以後我們不要再打胎了。」他又跑過來向她說,「我呢,我願意忍耐一點,不要再使你吃苦了。這一次,我們簡直是死了一次呢……唉!」一面緊緊的握著她的手。

  「那末,你不是太苦了麼?」她微笑的說。

  「不。這一點苦是應該吃的。」

  水開了。他跑過去,沖了益母膏,倒了紅糖。

  「吃一點。」他一面把她慢慢的扶起來。

  可是她喝了兩口,便完全吐出來了。

  「喝不下去。」她皺著眉頭說,同時她的肚子又開始痛起來。

  「醫生不是說,胎兒落下來就要吃麼?」他懷疑的問。

  她無力的躺下去了。那已經平靜的呻吟又開始響起來。身體上的熱度又增加著。她又用力的壓著肚子上,苦痛地閉著眼睛……

  「怎麼,又痛起來?」他惶惑的自語一般的問。

  她搖著頭。「不要緊的。」她說,呻吟的聲音越擴大了。

  「為什麼胎兒下來之後還要痛呢?」他重新陷在沒有把握的疑慮裡,想著,焦燥著。

  五分鐘之後她又突然喊了一聲,接著便虛弱地暈了過去。那蒼白,異樣可怕地重新籠罩著她的臉……

  「又下來……」半晌,她帶喘的說。

  他驚疑的看著她,又開始他的新奇的,可怕的,不能不做的工作了。

  「哦,」他忽然明白過來,有點好笑的叫了:「是胎盤!胎盤!」

  她慢慢的張開眼睛。聽著也笑了。撫摩一般的睨了他一眼。

  「唉,」她說,「我們連胎盤也不知道呢。」便笑望著他。

  他松了一口氣。

  「我們都沒有經驗。唉……現在好了。你可以喝益母膏了。」

  她喝著。她的熱度已經低下去。她平安了。她十分乏力地,疲倦地躺著,常常張開眼睛來望他。

  他坐在床沿上。他的恐怖消散了。焦急,暴燥之火也熄滅了。只留著痛苦的痕跡,深深的印在他的心上,眉頭上。

  「這只能夠一次。」他過了許久說。「這一次已經把我老十年了。」

  她握著他的手,微笑地望著他。

  「一次……」她說。

  「你也瘦了許多。好象害了一場大病的樣子。」他愛憐地說著,給了她長久的同情的接吻。

  天色已經黎明了。市聲隱隱地熱鬧起來。弄堂裡響著刷馬桶的「沙沙沙」的聲音。黑暗,完全破裂而且消滅了。晨曦的影擴大到房子裡面來,現出了物體的輪廓,和一些髒的藥棉和藥布丟在地上……各種東西都現著經過了暴動的淩亂的樣子。

  「現在一切都好了。」他望著她,欣然的,安慰的想著。

  「睡一睡吧。」她倦聲的回他說。

  「不睡。你睡吧。好好的休息著。不要管我。」他一連的說,輕輕的拍著她。他看著她疲倦的蒼白的臉,慢慢的沉到睡眠裡去。他自己,輕輕的噓了好幾次的歎氣,一面在疲倦裡興奮著,沉思著,常常愛憐的給了她一個吻。

  他一直守著她到了七點鐘。他才站起來,寫了一張條子:

  迦。你平安的多睡一會吧。我現在到×××去。今天是主席團和各部長會議,我必須出席。也許在十一點以前,我就回來了。我希望我回來的時候,你才睡醒,並且你可以吃一點稀飯。

  他把這條子放在她的枕頭旁邊。輕輕的吻了她一下。重新把棉被替她蓋好。小心的走出去,把房門輕輕的關上了。

  於是,他一步一步的下著樓梯,一面掛欠著她,一面摸著他的西裝口袋裡的文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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