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犧牲(3)


  他又癡癡的站著。他的眼睛又癡望著黑夜。但是他什麼都沒有看見,甚至於那顆唯一的星光也不見了!他機械地把手放到玻璃上,心裡熱騰騰的燃燒著紛亂的情緒,他不知道他應該怎樣來處置這個可怕的事情,而且能夠平平安安的處置下去。

  「她已經落在很危險很危險的境地裡了!」他怔怔的想。但是怎樣把她從這個危險裡救出來呢?他沒有法。他想著,同時他又糊塗了。好象他已經不是一個有思想組織的人,變成很笨很蠢的什麼動物了。他只是擾亂地懊悔他自己不應該贊成她打胎,以及他粗暴的發燥的在心裡罵著:

  「該死的醫生!該死的老婦人!該死的中國社會的制度!」這樣罵著。他覺得如果他自己是學醫的,那就好了。

  「既然有這樣多的人不能不打胎,」他接著憤怒的想,「為什麼不好好公開的研究打胎的方法呢?醫生的天職是什麼,不是解除人們生理上的痛苦麼?不能夠生產的人為什麼非要人們生產不可呢?那些醫學士醫博士懂了什麼!戴著宗法社會的虛偽的面具!假人道主義者!一群豬!」他一連痛快的罵,可是這憤怒更使他擾亂起來了。他想起許多認識的和不認識的人,都活生生的死在這些醫生的手裡,尤其是在三個月以前,他的一個朋友的愛人才被犧牲……

  「唉,醫學界的革命也要我們來負擔的!」那時他的朋友向他說。現在這句話又浮到他的心上了。同時他伴著他朋友去送葬的情形,又浮到他的眼前來。

  「不。迦!決不會的。」他立刻安慰的想,「迦的身體很強!」想著便怯怯的向床上望了一眼。

  迦張開眼睛,慢慢的向他招手。

  「修!你來!」她乏力的說。

  他呆呆的走過去。

  「怎麼樣?」他擔心的問。

  「不要緊的。」她安他的心說,「你拿點藥棉來!底下流出了許多髒東西……」

  「是下來的樣子麼?」他心急的問,在心裡覺得有點欣然。

  「不知道。也許是的吧。」她浮出微笑來說。

  他拿來了許多藥棉。

  「怎麼樣呢?」他問。

  「把髒的換掉。鋪在底下。」她教著他。

  他小心的把棉被翻開了。一股熟烘烘的熱氣直沖到他的臉上來。他輕輕的把她的身體向旁邊移著。他看見一團黃色的髒水汙了被單。他把髒的棉花拿下來,把新的乾淨的鋪上去。當他觸著她身體的時候,他的手好象放在裝滿開水的玻璃杯上面,熱得發燙。

  「唉,你還燒得厲害呢,」他一面蓋著棉被一面說。他又把他自己的手給她枕著,另一隻手放在她的臉頰上。

  她疲倦地張開眼睛,含笑地凝視著他,說:

  「放心。急也沒有用的。」

  「唉……」他長長的歎了一口氣。

  「不要焦急。你躺一躺吧。現在幾點鐘了?」她舉起手,把手心放在他的手背上。

  「三點過五分了。」他惘惘的回答。「唉,不早呢,你差不多到一個對時了。醫生真靠不住。她媽的!醫生——騙子!」

  她安慰地向他微笑。

  「中國那有好醫生。」她解釋的說:「學士博士都是騙飯吃的。這只怪我們整個的社會制度不好。否則,這些醫生怎麼能夠騙人呢。修,你放心。剛才又流下許多水,大約有下來的希望。你躺一躺吧。」

  「不躺。」他堅決的回答:「你不要管我。你現在怎樣呢?痛麼?」

  她點著頭。

  他看著她的臉,顏色越變蒼白了。在她的眉頭上,痛苦更深的鎖著。顯然,她已經瘦弱了許多。有一層陰影籠在她的瞳子裡,使她的眼睛失去平常的光彩。那大顆的汗點不斷地從她的額頭上沁出來。

  他看著,沉默下去了。在心裡,起伏著不平的波浪,他強烈的同情她。因為她的打胎並不是由於她的本意。她是喜歡小孩子的,年青的母愛正在她的心上生長著。打胎,只是為了「工作」的緣故。同時在他們的生活上,也不允許增加一個小孩子的負擔。他們曾經商議了好幾次才決定打胎的。但是他沒有想到打胎是這樣的使她吃苦,使她陷在這樣的危險的境地裡……這時他突然向她說:

  「迦!我想起,該不打胎的。」

  她微笑地搖了頭,說:

  「還是打了好。我們不是已經商議過好幾次麼?不打,以後怎麼辦呢?我並不懊悔。」

  「你太苦了!」他歎息的說。

  「不要緊。」她又微笑起來。「我們的犧牲是有代價的。沒有小孩子,我們可以做出更多更好的工作。並且我們都還年輕,等『我們』成功之後,再生一個小孩子也不遲……」她的微笑使她的話變成溫柔而且可愛。

  他同情地吻著她的臉。他也浮出微笑了。他差不多帶著感激的意思說:

  「迦,你真好!究竟你和一般小資產階級的女人是不同的。你很能夠克服小資產階級的意識。不是麼?我們好幾年以來,都常常說著我們的小孩子,現在我們有了,又把它打下去,這的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你說呢?」

  她笑著點著頭。

  「是的。我們完成一件工作比生下一個小孩子還重要。我們現在要緊的是工作。小孩子不算什麼……」

  他也笑著望著她,安靜地聽她的話。可是她還要說下去,忽然把眉頭突的皺起來了,同時把眼睛閉著,忍耐著強烈的痛苦……

  他吃驚的問:

  「痛麼?怎樣呢?痛麼?」

  她慘然向他點一下頭,便重新開始呻吟了。

  「痛得很。」她虛弱的說,把手用力的壓在肚子上。

  他又惘然的望著她。剛才的一點和平又消滅了。那焦急的,苦惱的情緒又開始在他的心裡擾亂著。他一面同情地吻著她,一面暴燥起來。

  「混蛋!……」他罵著醫生。

  「替我摸……」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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