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犧牲(1)


  夜裡,敲過了十二點鐘,林亦修又從家裡跑出來了,一直向薩坡賽路的那頭,盡力的往前走,顯著歇斯蒂裡的神氣。這條馬路是已經冷靜了,空闊地,沒有行人和車子,只高高地吊著寂寞的街燈,到處堆滿著黑暗和許多神秘的影子。很遠,都可以從他的腳下,聽見那單調而急促的皮鞋的響聲,以及他的瘦長和孤另的影子,忽前忽後地跟著他,映射在灰色的水門汀上。

  他走到嵩山路去,去找那個醫生。

  他的頭垂得很低,差不多那帽子的邊把他的臉完全遮住了。他常常舉起焦灼的眼睛,望著馬路的前面,希望立刻就看見那寫著「王醫生」的白色圓形的電燈。那「惠生醫院」的照牌,成為他迫切要求的一個目標。可是這一條馬路是怎樣的長喔。這條馬路,變成熟睡的河流似的,平靜地躲著,一直在前面而顯得沒有盡頭的樣子。不但沒有行人,一輛黃包車也沒有了,仿佛這熱鬧的上海市,單單把這一條馬路放在寂寞裡,便是夜在這裡散佈它的恐怖。

  「唉……」

  他走著,不自覺的歎息了一聲,又悒鬱地噓了兩口氣。他的臉是沉默的,完全被憂愁籠罩了。他的心頭不斷地起伏著各種感情的波浪,差不多每一個起伏都使他感受到一種新的難堪的痛苦。

  「假使……」他恐怖的想,「這是多麼可怕呵!」接著便想起許多女人都死在可憐的生產裡,和許多女人都為了打胎而送了性命,以及他的一個女朋友就為了打胎……許多恐怖的事實和想像堆滿了他的腦子。

  「不。決不會的!」

  他一面克服的安慰著。又是那已經發生的事實,卻明顯得象一片玻璃,透亮地橫在他的眼裡。他時時刻刻都在看見,迦璨是痛苦地躺在床上呻吟,掙扎,而且是毫無把握地掙扎在死的邊界上,任憑那命運的支配。

  「可憐的迦!」這聲音,不斷地從他的心裡叫出來。同時在這個聲音裡,他看見他們過去的美滿的生活,然而這生活一想起來,就變成恐怖了。一切事情跑到他的頭腦裡,都變成殘忍和可怕。仿佛這世界的一切,這夜裡的一切,都聯合地對於他懷著一種敵意……

  最後他走過霞飛路了,他看見了那一塊照牌,便飛一般的跑了過去。

  醫院裡沒有燈光。他不管,只沉重的按了長久的電鈴。一個傭人跑出來了。他說:

  「王醫生呢?他在家裡不?」

  「睡了。你看病麼?」

  他等不了和傭人說話,便走了進去,站在待診室的門口向樓上喊著:

  「王醫生!王醫生!」

  那個圓臉的醫生帶著朦睡走下樓來了。走到他面前,裝聾一樣的問:

  「怎麼樣?還沒有下來麼?」

  「沒有!」他沉重的聲音說:「現在已經過了預定的時間,差不多五點多鐘了。怎麼樣呢?」

  醫生皺起眉頭了。過了一會說:

  「不要緊的。一定會下來的。」

  他立刻不信任的回答:

  「你不是說十二個鐘頭一定會下來麼?現在已經十六、十八個鐘頭了。產婦痛得要命。我看很危險。你應該想法!」

  但是醫生並沒有法子想,只機械的說:

  「不要怕!不要怕!」

  這時從樓上走下了兩個女人,差不多都是三十多歲的樣子。一個長長的臉,是醫生的太太。她走近來說:

  「不要緊的。沒有危險。這個方法是最好的。我自己已試驗過兩次了,每次都是六個月。都打了下來。」

  醫生被他的太太的話增了許多勇氣,便接著說:

  「這方法是秘傳的。許多許多人都是用這個方法。並且從沒有危險過。我的太太是親身試過的。那位張太太也打過一次,也是平安的打下來了。」

  那個張太太也厚著臉皮說:

  「我打的時候已經八個多月了,可是象沒事似的。」

  但是他堅決的問:

  「你到底有把握沒有?王醫生!這不是鬧著玩的。」

  醫生啞然地望著他的太太。那女人,顯得比男人能幹,毫不躊躇的說:

  「當然有把握。上海女人的打胎通通用這個方法的。」

  「不過這不是科學的方法,」他質問的說,「能不能靠得住呢?王醫生說是不怎麼痛,可是痛得要命;王醫生說是半個日時准下來,可是現在已經十八個鐘頭了。」

  「痛也有的。遲幾個鐘頭下來也有的。」那女人尖利的說:「這不要緊。說不定這時候已經下來了。」

  他知道這談話是沒有什麼結果的。當然,好的結果,更沒有。因為他已經看透了這個醫生只是一個飯桶,除了騙去三十塊錢以外,是什麼方法也沒有的。他覺得他不要再站在這裡了。他應該趕快的回去,把病人送到別的醫院裡。

  於是他沒有工夫和醫生計較,便走了出來,急急的走回家裡去。

  在路上,各種恐怖的思想又把他抓住了。他重新看見迦璨躺在床上返返覆覆的呻吟和掙扎,重新看見她的臉色的痛苦和蒼白。並且他又驚疑地想到那可怕的,那不幸的降臨……

  「唉,不要這樣想!也許,她真的已經下來了。」

  他用力的保守著這一個平安的想像,便覺得有點希望的光芒在他的眼前閃動著。

  可是一走到他的家裡,還剛剛走到房門邊的樓梯上,他就聽見迦璨的悲慘的呻吟。這使他立刻飛起了兩種感覺:他知道她的危險還沒有過去,同時又知道她還生存著。

  他輕輕的把房門推開了,第一眼,他看見迦璨仍然躺在床上,臉上被黯澹的痛苦朦蔽著,眼睛閃著失神的光而含著淚水,兩隻手緊緊的壓在肚子上。

  「迦!」他喊著,一面跳過去,俯在她身上,用發顫的嘴唇吻了她的臉,她的臉發著燒——一種超過四十度的病人的燒,幾乎燒灼了他的嘴唇。

  她微微的張開眼睛,無力的對他望著,慢慢的又閉住了。

  「迦!怎麼呢?你?還痛麼?」他低聲的問。

  她好象噓氣一樣的吐出聲音:

  「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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