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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骨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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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篇】 黑骨頭,黑骨頭,志新中學六百多男女學生都曉得這黑骨頭了。 這個聲音好象冬之到來似的悲慘而普遍,這校內無論那個學生,都在這聲音裡失去了春之快樂。 這個景象到現在還只有一個星期,但這聲音的蘊釀,卻快有一年了。 這一年的春天,這省城裡唯一的大操場,現在是圍著十五個中學的學生和許許多多來參觀的人,都注著全神在看十五個學校裡的選手八百碼賽跑的決賽,一種歡呼,一種急切的不斷的步聲,和幾萬顆心的異常的躍動,把這平時靜寂空虛的大操場全改了樣。這樣經過了一個很長的時間,到了最後的一圈,全場人象在等待一顆炸彈就要爆發似的眼瞳裡都飛著火花。 突然,象暴風雨似的拍掌聲與歡呼聲振動了全個空間,尤其是志新中學裡的一般學生,象發了瘋似的高興,因為志新裡的選手陳人傑奪得了這次決賽的錦標。這時陳人傑象一個死屍似的全手搭著救護隊的肩膀緩步著,志新裡的校長和教員都急切的過來圍著他,象情婦一般的慰問著,同時,在這狂歡與熱鬧中,有一個帶著更深切的希望的靈魂,從志新學生集團中過來在他頭上不住的在飛繞。 從此以後,陳人傑是全校六百多學生最注意的一個人了。 離運動會不到一個月,校園的極東的一排柏樹背後,平添了一對影子,一個帶著更深切的希望的靈魂,現在與陳人傑的靈魂結合了。他們想瞞過同學的眼睛,但許多同學早已在暗地裡帶著豔羨在私議了。 「一個是這樣美麗,這樣聰明的皇后;一個是新近奪得全省賽跑錦標的運動家……」 他們倆的戀愛熱度,一天天的高起來;同學們的談論,也漸漸地在深起來,而涉及他們倆各自的環境了。 「馬世英的父親,是這C省裡最有名的紳士,現在是做著總商會會長,她底母親是從前這C省裡做過省長的女兒。他們只有這一個女兒,所以當世英是他們倆二十年來唯一的愛情的結晶,他們倆所開的最美麗的一朵花,所以她每天都是用汽車送她到校裡來,又用汽車來接她回去。真比世人希望了幾萬年從不下來過的月亮裡的精華還要珍貴! 「但陳人傑的父親,卻是一個泥水匠,也是泥水匠的兒子,雖于前年被虎列拉殺死,手下卻已多了幾個汗血錢。他底母親也是泥水匠的女兒,他們因只有這一個兒子,人傑又不肯做泥水匠,所以決了心培植他到了高級中學裡來讀書。不過他父親雖遺傳了幾個錢給他,同時卻也遺傳了一個混名黑骨頭給他。他雖不願接受,但他底親戚鄰人都只曉得他的名字叫黑骨頭,就是他底母親因為便利起見也喊他黑骨頭了。」 這個談論已漸漸在擴大而傳到了他們倆自己的耳鼓裡了。 虛榮與戀愛在世英的心裡已起了爭鬥,悲哀已漸漸地在消蝕她的美麗了。 「唉,人傑,你為什麼要生在那個家庭裡呢?倘你也象我一樣的家庭……唉,你為什麼不去禁止他們喊你黑骨頭呢?這黑骨頭的名字誰給你取的?唉,人傑!……倘這是他們侮辱你的,啊,你告訴我,你的家庭,這一定不是你,這黑骨頭一定不是你,人傑!你是我們全省全校最光榮的一個人,你將來一定是一個偉人,你有健全的身體,你有豐富的知識……唉,難道你果真是泥水匠的兒子黑骨頭嗎?告訴我,告訴我,人傑!我但願你不是……唉,黑骨頭。」世英雖日日夜夜這樣想,但終於沒有對人傑說過。 放暑假了,人傑回到自己的鄉村裡去了。他們只通著信。 人傑秀麗的字,與美化的言語,使她全忘了黑骨頭這一回事。但到了下學期他們倆到校裡重遇見的時候,這黑骨頭的影子越深的刻入她底心,因為他枯瘦的臉已被她發覺他的內心的悲哀了。 人傑對於功課完全懈怠了,無論在教室裡,在宿舍裡,終是很憂鬱的坐著,他的步履也比普通同學還要緩慢而無力,他的眼眶裡水淋淋的好象終日帶著淚水,許多同學對於他從前奪得錦標的事全忘了;而反借著Like a rich jewel worn by a black-amoor的譏笑的口吻時時到他底面前來恍蕩。他們倆會晤的次數也不知不覺的在減少而疏遠;但一到見面時表面仍舊象先前一樣的表示著愛戀,並不說些什麼。 寒風帶來了冬之淒慘,驅走了春風飛長的綠色世界,志新校的養病房裡來了一個病人,因為他受了一點兒寒。 但真奇怪,這一點小病,連醫生也不注意的小病,而在第三日的下午突然與世長別了。 在他去世前一點鐘,他寫了一個條子給病房裡的茶房,繼著茶房領著一個女生進來。 象有豫兆似的這女生的心無端的很利害的跳躍起來,好象一個鬼的影子緩慢的移到他的床前,一種愛戀催迫著她更進的去安慰他,親近他;但一種虛榮卻使她遲疑著不敢前進。 「世英!」好象在深夜的靜寂裡從他底慘白的唇邊硬鑽出了這沙沙的聲音。 「人傑!」同時有一個嬌柔而帶著無名的痛苦的應答。於是沈寂又籠住了他們,而兩對帶著各異的痛苦的眼光是接觸著了。 但在她的心裡愛戀與虛榮還在爭戰的刹那,他突然鼓著勇氣,坐了起來,握住了她的手,淚象寒風裡的落葉般的滾下來,心底裡深藏著的秘密,完全在這短促的呼吸裡變成了聲音! 「世英!我有了你的愛戀,雖死也覺得愉快。我曉得戀愛是盲目的,那時我竟沒有尺量到自己的環境,就是現在,唉,就是我清醒時;但你的愛戀已縛住了我。我不能擺脫,我沒有這勇氣!世英,你一定已聽到我是黑骨頭,我是泥水匠的兒子。真的,但我自己也不曉得,為什麼要生在泥水匠的家裡?我是泥水匠的兒子,我是黑骨頭,這個世界裡我是不配你的愛戀的。世英!我只有感激,我只有感激你的盛情,但我希望你從此絕了這個念,因為我們的結合在這個世界裡只會得到痛苦。我愛你,我不願害你,世英!我在這個世界裡已不久了,希望你得到一個同一環境的人!……別了,世英!」 他的聲音逐漸逐漸細淡,眼淚也流完了,身子突然軟倒在床上。 世英一直驚呆的看著他,到他軟倒在床上時,才突然放聲的哭了。她伏在他身上,在他冷白的唇上親著吻。她這時雖已證實了他確是黑骨頭,泥水匠的兒子,但這時的虛榮,卻已被最高度的愛情驅走了。 在醫生驗明後,曉得他是自己服了毒死的。 黑骨頭,黑骨頭,從此這個聲音變成冬之到來似的悲慘而普遍,使志新中學六百多男女學生都在這個聲音裡失去了春之快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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