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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上


  船停著。

  本來,賬房的掛牌是鐵准夜間十二時開船的,但天色已朦朦地發亮了,那吊貨機還在隆隆鏗鏗的響,運夫們也依樣在搬掮那笨重的貨物而哼著單調的粗魯的歌聲。在隱約的晨曦之中,在黯淡而且稀小的燈光底下,那些小販子,客人,苦力……等等來來去去的擁擁擠擠,把塵土帶來又帶去,給彌漫了,使人要無緣無故的感到被什麼東西壓迫在心頭,鼻孔窒息,喉管裡癢癢的——有一種欲嘔的味兒;而且因神經受了各種的喧嚷,紛擾,響動,在微微地顫震,頭腦昏昏沉沉的,一個人,也像是從深睡中,給人拖到禮拜堂去誦聖經那樣的渺渺茫茫……

  在將要收錨而還在上貨的海船上的搭客,都會有這一種的感覺吧。

  船,遠看去,宛如一座小小的孤山;倘若說小點,迫肖些,卻象一條魚,尖頭圓尾,上面微紅下面墨樣黑的。那深黃色圍著窄窄白圈的煙筒,時時噴出或淡或濃的煙,縷縷的嫋上天空去,飄散了,成為水邊薄薄的朝霧。象這船,如果浮蕩于無涯碧波的海裡,在清晨,在晚上,或在霞影,星光,和微雨裡遊行,給雅致的人們看去,是很有一種異樣的天然的美吧;但這時,卻呆呆的停泊在滿著黃泥水的小河中,依傍水泥做成而帶有怪臭氣的碼頭旁邊,並且船上是那樣紛亂的擁擠滿各樣各色的人,再和那岸上一堆堆如墳墓的貨物相襯,便現著討厭的,笨重與醜陋了。

  因船過了掛牌的時刻還停著,隆隆鏗鏗的在上貨,許多的客人都心焦了,有的從床鋪上昂起頭來,但多半都把臉貼在枕頭上,在倦眼惺忪中,縱不認識,也勾搭著你一聲他一句的說出關於船還不開的話,其中便帶著不少訶責,生氣,卻不怎樣的專心和激昂。那些小販們,正因這機會想售盡那筐裡簍裡的餘貨,反分外有勁的大聲大聲叫賣。自然也有許多極親切的人們,為不得已的分離,含情相對,而悄悄地僥倖著——歡慰這開船時刻的遲延。

  船還不開,天卻大亮了,太陽照得江水通紅。

  許多搭客們,這是官艙,房艙,和吊鋪的搭客們,於是全起來,大家對於開船的誤時,便生了較大而且較有力的喧嚷。

  打統艙船票的搭客哩,他們因為貨還在上,不准入艙,只一個或幾個的擠成一塊,密密雜雜的堆在船欄邊,看去只像是豬之類的牲畜吧,那樣的蜷伏著,簡直不是普通人的模樣,他們一面小心的看守那極簡單的行李,一面給疲倦圍困著,不安寧的一下一下的在打盹。這些人,聽到那些人對於船上的賬房加以種種攻擊的論調,便用同情的聲浪去響應,卻只是忽然的,零碎的,不敢說出整句責備或生怒的話來,為的恐怕那勢利的茶房們,要向他們哼一聲,或用極鄙夷輕蔑的眼色,代表這意思:「你也嚷什麼,住統艙的!」

  其實,船無期的盡停著,那些歸鄉,服務,以及情形不同而目的一樣的客人全心焦了,這也難怪;因此,便有等得不耐煩的客人,一個兩個的到賬房去質問。

  「船怎麼還不開?」

  說這話若是屬￿住官艙的客人,那末,賬房先生的答語,就很和氣,有時竟把含笑的臉兒去表示一些謙讓。若是去質問的人是房艙的搭客,這還可以。要是住吊鋪的客人也去質問,那賬房先生的神氣就有點懶洋洋了。至於打統艙票的那些茶房們所最輕蔑的窮客,關於開船或別種的事,要直接和賬房先生去說話,就莫想,假使冒險地去嘗試一下哩,到結果,討得一個沒趣,是無疑的,因為賬房先生的眼光,對於這一夥人,是非常的善用那鄙視,尊嚴,和冷酷的。

  「快,快」,若答應,賬房先生總是說出這兩字,聲音是極其流利,習慣了的;一面他又把手指頭沾了一些口沫,輕輕的捏開那不平疊著的許多洋錢票。

  「快。太陽都出了,貨還沒有上完……」聽到客人這很不耐煩的詰語,賬房先生也始終保持著原有的態度,眼睛從金絲邊眼鏡上面向客人看看,倘若這客人的服裝很闊綽,或是神態很尊嚴,總而言之是上中等社會之流的,便含笑,很溫和的回答了,然而所答的話依然是「快,快,……」

  因質問所得的結果不是準確的開船的時刻,心焦的客人們愈見憤憤了,便散散的聚攏著,又開始你一句他兩聲的說出許多連刺帶罵,生氣和警告的話。其中卻充滿了各人的懊惱及焦灼。

  「退船票去!」也不知是誰忽然嚷出這一聲來,大家便因此起了一個波動。

  「對了!對了!」這是一個臉上有八字鬍須的。

  「退船票去!」這句話接連地迴響著,並且愈傳愈遠了,不久就成為有力的,含有暴動性的一種號召。

  大家很激昂的喧嚷,可是賬房先生卻依然安靜的做他的公事——數著花花綠綠的洋錢票。

  「退船票去!」許多時候都醞釀這件事。

  看看太陽從河邊升到天上去,漸漸的,各種在陽光底下的

  影,便將由斜而正了。然而這個船,貨還在上,顯然在午前是沒有起錨希望的!於是那些心焦的搭客們便真實的憤怒了。

  「退船票去!」八字鬍須的客重新號召,接著他自己就歎息一般的喃喃說:「真是,豈有此理,真是——」

  不少的客人就附和,而且實行了。

  「退船票去……」

  大家嚷著走去,到賬房門口,那賬房先生還在低著頭,數著洋錢票。

  「船到底還開不開?」

  「快,快,」

  「那不行……」

  「退票就是的!」客人中卻喊。

  「快,」可是剛說出口,第二聲就趕緊咽住了,賬房先生抬頭看這許多人。

  「什麼?」他問。

  「退船票!」這聲音是複雜的。

  「退船票?我們這船上沒有這個規矩。」

  「不開船,那不退船票不行!」

  「退船票!」這聲浪更洶湧了;因為那些打統艙票的所謂窮客,在平常是忍耐著茶房們和賬房先生的侮辱,這時卻藉著人眾的氣魄,便乘機發洩他們的含恨,於是自然的參加到這人堆裡來了。

  「船就要開的,退船票可不能。」

  「不能不行!」

  「不能退!」賬房先生也很堅決。

  「不行!」

  形勢更緊張了,退船票的人愈聚愈多。

  茶房們得了賬房先生的叫喚,便雄赳赳的想拖開眾人,但在這一刻中,完全的成為一種暴動了。

  「打!」兩方面都用這口號。

  本來這船上的聲響是非常紛亂的,但是到這時,各種的動作都停止了,只聽見喊打的聲音,以及關連於肉搏的一些響動,和板凳,木杠,碗,這之類的飛騰。

  集攏著要退船票的客人是很多的,大約總在五六十左右吧,但到了打,其實只在茶房們動手時,便有大多半的人——這自然是所謂上中流社會的人,必須愛惜和珍重他們的身體的緣故,所以在別人用起武來,自己就寧可示弱些,不當沖的悄悄地跑開了,這樣的並且還可以旁觀其餘的人是如何的在那裡揮拳,踢腳及流血。因此,茶房們雖然只有十來個,卻也很從容的對付那些不曾走或不及走的餘剩者了。

  然而到結果,因了打統艙票的那些窮客,大家為私仇或公憤,自願的沖進戰線去,茶房們便屈服了,血臉腫鼻的,有的鮮紅的血在臉上、手上、腿上流著,垂頭的跑開了。賬房先生也不知在什麼時候,抱著洋錢票躲在床底下,怯怯的,臉色變了青白……

  因了客方面的勝利,最先喊打而又作觀戰的那些官艙和房艙的恍若紳士們,於是又有勁的大聲叫:

  「退船票!」

  然而鐵鍊子已沙沙嘩嘩的響著錨,起上了,船身就擺動起來,開駛了。

  茶房們象被征服的雞,一個個無精喪氣的,無力的散坐著,自語一般,說出掩羞的,凡是戰敗者都難免的那些不服氣的話,但只是低聲的,幾乎低聲到除了自己就沒有人會聽見。但他們,一眼瞧到紅鼻子,藍眼睛,臉上被過多的血所充滿而像是長著斑點似的外國人,大約是英格蘭的土產吧,同幾個山東的水手闊步的進來,樣兒就變了,精神而且勇敢,也象臨死得救的一匹狼或狗,和垂頭喪氣比起來簡直是兩個人,然而在這樣快的一瞬間,能如此大變,真虧他!賬房先生也抖去他衣服上的灰塵,暗暗的歡慰著這個外國人的來到。

  看模樣,這紅鼻子先生,象那樣傲慢的昂著頭,眼中無人的向周圍看望,是船主,大副,或大車之類吧;他尊嚴的開口了。

  「鬧什麼?」用他本國的言語,聲音卻是不耐煩的。

  雖說這紅鼻子先生的藍眼睛並不曾望到任何人。但賬房先生卻立正著,垂直手,卑恭得幾乎要發顫,便用不準確的英語回答:

  「客人要退船票。」身體卻不禁的畏縮了一下。

  「為什麼?」

  「因為開船遲了時刻。」

  「是誰這樣的?」

  「那些——」

  賬房先生便用手指著官艙,房艙,和吊鋪。然而這些客人,在發現外國人進來的時候,也不知是什麼心理,便各自關起門,住吊鋪的也躺下去把棉被蓋到臉,每個人也象要避免一種危險,或表示任何不好的事情都與己無干似的。

  「還有——」賬房先生的手又指到那些打統艙票的所謂窮客。

  這紅鼻子先生把尊嚴而同時又是輕蔑的眼光向這些和那些毫不經意的看一下,隨著又格外現出那英格蘭土著特有的傲慢的神氣。

  「象一群豬,這蠢貨!」對那些窮客發過這判斷,紅鼻子先生才開始微微的快樂的一笑。

  「不准退船票!」

  他命令,於是走了;強壯的山東水手又無聲的跟在他後面。

  賬房先生既得了保障,茶房們也得意的揚眉了。幸而搭客們卻無條件的表示了退讓,安安靜靜的各歸各的位,縱不斷的聽見茶房們很難堪的冷語和嘲笑,有時竟至醜罵,也依樣嚴守著純粹的無抵抗主義了。

  能夠不發生第二次衝突,不消說,這是在茶房們所誇張的意料之中,同時又是使他們繼續著誇張的許多資料。

  到夜裡,因了紅鼻子先生的命令,統艙的大門——其實只有兩方尺大的一塊四四方方的鐵板——給鎖住了。那些所謂「象一群豬」的窮客,便實行象豬一般的露宿在船欄邊;在那裡,他們可以聽見那官艙裡面的客人從小小的圓窗中流出來的鼾聲,或別的聲響。

  船在呼呼風聲中,就肯定的向黑黯的渤海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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