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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子(3)


  三

  忽然有一種東西,流星似的,閃到他眼睛來,隨著那小點就不見了。他以為這亮兒是賊中探路的所謂紙火把,便用力的打起更,算是他的一種和善的警告。

  同時把他的眼光張到更遠的前面去,他發現了兩個黑的人影,這人影的中間是橫著一件象箱子或被卷的更黑的東西,快快的,很慌忙的樣子,向河邊走去。

  「一定是那傢伙!這也不知道是誰家的東西給偷走了!」小二想,眼光就不停止的瞪著前面。

  他本想再用力的打他的更,使那人影受點恐嚇,而棄下那贓物來。可是他又一想,往河邊走去幹什麼呢?河邊,是死路,既沒有船隻,水又澎漲,賊是決不會往這條路走的。於是他疑惑起來了。

  他想,「假使不是賊,在這樣夜靜時,快跑到這河邊來,並且是抬著那麼大的沉重的東西……說不是賊,又可疑!」

  那人影將走近河邊了。

  小二就下了決心,他想去看個究竟,便輕輕地吹滅發亮的燈籠,躡腳的,順著河邊直跑去。

  那人影似乎乏了力,腳步遲慢了。

  夜色還是很朦朧,雖說小二已漸漸地逼近那人影,卻看不清究竟是誰,只模糊地辨別出那身體的模樣。

  「這奇了,」他想,「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心裡更疑惑了,又躡腳的再逼近去。

  他忽然聽到一種驚顫的,尖小的聲音。

  「我害怕……」

  「怕什麼!?」這又是一種聲音,很粗的。

  「剛才不是地保在打更麼?我們給他瞧見了沒有的?」

  「不要緊,地保是我姑媽的兒,我嫡親的表哥哥,就是給他知道,也不礙事!……你別害怕啊!……」

  「我實在氣力都用完了啊……」

  「馬上就到河邊的!」

  從這些小語中,小二恍然知道了,那男人就是亨元羊肉鋪老闆,那女人是萬興豆腐店老闆娘,人家都叫她做「王家三嫂」的。

  「這必定是這一回事了!」

  小二想;可是他登時又覺得,倘若是偷偷地幹這一回事,為什麼兩個人又抬著那東西呢,而且想走到河邊去?

  這時那人影又開始努力的抬起那東西,往河邊急急的走,卻向著小二走來的這一邊。

  小二的心便慌了起來,因為他和那人影,幾乎要接觸了,他趕緊爬到河堤上,把身體埋沒到滿著露水的野草中間。

  那人影喘喘地走過小二的前面。

  從潤濕的青草中間,小二張開眼,定睛的看著那人影,和被抬的那件沉重的東西。

  於是在小二的心中,便突然顫震了一種不曾有過的非常的驚愕。

  「什麼!?……」他暗暗的恐懼的叫。原來那件遠看去象箱子或被卷的東西,是一個人,這人是小二所熟識的,是萬興豆腐店的老闆。

  「這是怎麼的?難道……吃晚飯時候還活著,就死了麼?就是……那也不……」小二左右的想,他的眼光更疑惑而且恐懼的瞪著那兩人。

  在河邊,毫無抵抗的,被抬的那東西,就忽然「統」的一聲,丟到河裡去了。

  「哎唷!……」小二幾乎叫了出來,他用力的把手掌按在胸脯上,制止他的心的驚跳。

  那一對男女,就轉身來,又走過小二的前面,吃吃的笑著,走遠了。

  四

  很久以後,小二才抖抖地從草中爬起來,揀起那麻竹管和杉木棒,提著無光的燈籠,無力而又用勁的,趕急地跑回土地廟。

  這一夜他反反復複的,輾轉在木門做成的床上,睡不著,縱是緊閉著眼睛,他也依然會看見到那兩個黑的人影,和更黑的那件抬著的東西。

  第二天這鄉村裡便佈滿了這新聞:「萬興豆腐店老闆昨夜吃醉酒,自己跳河了!」

  聽到這新聞,小二更覺得奇怪,而且在他的心中,就猜想,納悶起來。

  於是一種不曾有過的新的思想,就纏住小二了。他不住的想,「明明是那女人和亨元羊肉店老闆把他丟到河裡去,為什麼又說是自己喝醉酒,跳下去的呢?」他暗暗的奇怪。

  然而從此後,凡是他替代地保去打更,只剛剛聽見到河水的聲音,他就打轉了。並且他一路擔憂著,小心翼翼地,因為他隨便一轉眼,總容易看見到那夜裡的情形,那兩個黑的人影和一個更黑的東西。

  他常常覺得,一個女人把自己的丈夫丟到河裡去,沒有哭,還吃吃的笑,把手臂投給別的男人,這真是一件不可解的奇怪的事!

  他打更不打到觀音堂,這事他沒有對地保說過。

  有一天地保便問他:

  「小二!觀音堂的老道士說,他許久沒有聽見打更的聲音……這對麼?」

  小二便變了臉色,眼睛發呆,因為他的心又忽然害怕起來,他好象又看見到那黑的人影……

  看樣子,地保便發怒了,他粗聲的說:

  「我看得起你,才叫你去打更,你怎麼這樣躲懶?」

  「我不是……」小二嚅嚅的說。

  「那末,為什麼不打到河那邊?」

  「我……」小二怯怯的,聲音帶點顫抖了。「我害怕啊!」

  地保便現出輕視的樣子。

  「怕……你從前不是曾打到觀音堂麼?」

  「從前……我是現在才害怕啊!」

  地保問他為什麼,他便把那夜裡所看見的,毫無隱瞞地統統說出來,他已經忘了這地保是那羊肉店老闆的親戚。

  地保皺一下眉頭,但他馬上就鎮定著,他並且要小二今夜還照樣替他去打更,於是他匆忙地走了。

  過了幾天,一個挑甘蔗到市上去販賣的老頭子,走到觀音河的東邊,忽然發現被大家叫做「傻子」的那小二,倒在堤上的草叢裡,臉朝天,頸項和胸上濺滿著血,一隻眼睛變了白,突出在眼眶的外面。他在身旁,許多青草被腳板踐得靡爛,打更的麻竹管也破成兩片,杉木棒拋到遠遠地,油紙的燈籠被什麼東西壓扁了,那半根的蠟燭上麇集著一群螞蟻……

  這老頭子把這一個可怕的發現,就隨著他沉重的兩筐甘蔗帶到市上去。

  「傻子被什麼人殺死了!」

  用含笑的聲音嚷著這句話,於是由一人傳十人,十人傳百人,不很久的工夫,全鄉人都知道了。

  然而,這些人,對於小二這非常的死,雖在某一瞬中曾現了詫異,但跟著,並且長久的,是冷淡的漠視。好象大家都忘了,在這鄉村中,曾經許多年月有過小二這一個人,他是整天不停的勞動著,辛辛苦苦的在別人面前。

  倘若有人忽想起小二,只因為這人有了什麼費力的事體,須得有一個肯耐心耐煩的賣力氣的人。此外呢,那便是大家相聚著,在閒談中,算是一種開心材料的,欣然大聲的這樣說:

  「傻子……小二要算第一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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