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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子(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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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也許正因為說小二是「傻子」,所以無論什麼人,凡是自己不願意去做的那笨重的吃力的事件,便叫小二來。 因此,小二是整日的忙碌著。 他常常被店老闆叫去打掃鋪面,被屠戶叫去扯豬毛,被鋸木匠叫去抬木柱,被有田的人家叫去挑穀子,…… 有時他成了泥水匠,被吝嗇的人家叫去合石灰,塗牆壁;有時又有人叫他釘地板,修理那長條的活了腿的板凳;又有時在什麼人家有了喜喪事,他也變成了一個辦酒席的廚子的副手。 可是他永遠吃別人剩下的,差不多等於喂狗的飯和菜。 假使人問他: 「小立!你替人家做了這樣賣力的事,怎麼還吃冷飯呢?要一點熱飯和好菜,不是應該的麼?」 他的答話便是: 「這飯並不冷呀……你瞧,泡上了開水,不是很熱的麼?能得到飯吃,就超過我的份兒了,還要好菜,那太罪過……」 他說了,便快快的吃他的飯,接著又勤勤地去給別人做工了。我們從沒有見到他有空閒的時候,或象別的人,在手足勞動中,用嗓子向同事者去交談,說一些關於天時,人事,和最時行的甘蔗行和米鋪的打官司,各種生意的糾葛,以及間或講一些隔鄉某女人和某男人的曖昧事情,…… 雖說在他的勞動中,也免不了有人和他講上兩句話,但這只是別人先開口,他回答;倘若對於任何人,他會先說話,這就等於白天裡美的夢,稀有的一個奇跡。 他幾乎完全是,整天的,象一匹慣于耕田的牛,不作聲的竭他的精力為別人做著工。 為了他這樣能耐苦,能不計酬報,別人全需要他。 可是,對於他,誰也都依樣的用另眼看待。 「小二麼,做工倒是頂勤快的,一個人能抵過三匹牛,然而究竟他是一個傻子啊!」 聽到別人說自己是傻子,小二隻含笑。 這樣,在許多人的需要和輕蔑中,他生活著,一年又一年。 在一個夏夜裡,小二遇見了一件非常的事。 這非常的事使他驚心。對於驚心的事,小二生平只兩件,第一是他母親的死,其次就是這一件事了。 那夜裡的情形是這樣: 因為地保保躺在煙館裡,到時候小二就替他去打更。 打更這事於他已很習慣了。 他照樣的一手拿粗大的麻竹管,掛著油紙燈籠,另一手就用一根杉木棒,和緩的,有規則的敲打著,發出「噗噗,噗噗」的響聲,這是打二更的時候,他慢步地走過大街和小街,寬巷和窄巷,以及……他環繞了這一整個的鄉村。 夜象籠罩著一重薄的淡煙,濛濛地,將要下雨的模樣。既是沒有月,星光又不顯明,所以那屋宇,那街道,那小小的土山和窄長的河,那各種地上的一切,都非常模糊,同樣在黯淡的黑暗中隱秘著。 輕的風也沒有,到處的樹木都象參禪的和尚,靜寂著;那茂盛的頂枝,覆蓋著的,遠看去是一團厚大的雲塊,在眼前就好象一堆黛色綢子的帳幕。倘若在樹間,微微的有了鳥兒在巢中的動作,小鳥的啼叫或母鳥的拍翼,這聲音便容易開闊去,很遠都可聽到。 空間象一個迷離的夢境,靜悄悄的,又朦朧,使人猜不透那裡面所藏躲的是一些什麼東西。 人也都已安睡。只有那河邊的蟈蟈,斷斷續續地叫著;此外,流蕩在這夜裡的,就是這麻竹管上所響出來的打更的聲音了。 二更打過不久,便是打三更開始的時候。 「噗噗,噗!噗噗,噗!」 小二換上一支蠟燭,和緩的,又上上下下地動著杉木棒,從土地廟裡出發。 這土地廟是坐落在這個鄉村極東的邊界上。所以每次的打更,是向西去,其中經過了許多橫橫直直的街和巷,以及界乎東西南北之間的怪僻的路,最後便到那極西的觀音河,從河西的觀音堂門口再轉身打回來。 關於這打更的路線和轉折,小二已熟悉了;並且因為這經驗和他日常做苦工的緣故,差不多這一鄉的人家,那一間屋子是誰人住的,他全知道。 這一次,也和往次一樣,他打著麻竹管,憑那燈籠裡淡薄的燭光,慢慢的走,漸漸地走近觀音河。 河水是很滿的(因為初夏時鬧了大水),浸溺到堤邊柳樹的半幹,這在白天,可見到那水面流蕩著青萍,堤邊和水上有許多蜻蜓飛舞著。但在夜裡,並且是這樣模糊的夜色,小二隻能夠聽到河水漫流的聲音,象鳥叫似的。 「幸而這水不再漲,要是不,這許多屋子就完了!」他望著河,心想到鬧大水的時候了。 「噗噗,噗!噗噗,噗!」 他一面打,慢步地往前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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