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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岸邊


  天黑了。

  在濃厚的夜色裡,凜冽的北風又悄悄的跑來,而且,發了狂,仿佛什麼饑餓的惡獸一般的哮吼著,空中便密密的佈滿了使人心悸的兇險的景象。

  堆積在地上的雪花也飛起了,和著許多赤裸裸樹枝上的殘葉,象暴雨的點往四處亂飄。

  離這地上不遠的海岸邊,擁上了澎湃的海水,沖著冰塊,一陣退了一陣又來,這浪頭的反響聲音,更加了海水喊叫的力量了。

  住在這臨海的葛沽的人民,這時候,沒有一個人能夠安睡,大家都不間斷的憂愁著,小心翼翼的聽著風聲和海水,生怕又起了更猛的風,把茅屋刮跑了,或是海水沖過這岸邊來,把一切的東西都沖走了。

  年老的便歎氣說:

  「活到快死了,這樣的天氣還是頭一次呵!」

  做母親的搖著她的小孩子。

  「明天怎麼能做工呢?」男人們多半煩惱了。

  什麼地方都沒有行人。

  那常常飄在海面上過夜的捕魚的船,也早就躲到港裡了,滅了燈,水手們都爬到艙裡去,彼此擁擠著,時時從顫抖的嘴唇中吐出白氣來,低低的叫了一聲:「冷呵!」

  一種暴亂的怪響的的確確把整個宇宙都佔據了。

  然而在海岸那邊的荒野上,卻有兩個人掙扎的活動著,就是捕魚的王大保和他的夥伴。他們是午後到臨近市鎮的地方賣魚去,因為這天的生意不好,直等到太陽落山了才剩下三條魚,卻是較大的,所以回家來就很晚了。

  他們的茅屋都在海岸這邊。

  這海岸和那市鎮的距離有二十多裡路,他們走不到五裡就迎面刮起風來,而且越刮越大了。忽然,一陣更大的風就刮走了他們的兩隻挑在肩頭上的魚網,那裡面有三條半活的魚。

  王大保就失聲的叫了。

  「這傢伙,這傢伙,刮走了咧!」於是追逐去,然而網和魚在黑暗中就不見了。

  他的夥友就埋怨說:

  「早就該用力些!刮走了,追也是白費勁,這樣的大風,又這樣的黑!」

  「誰知道呢?」其實,他已經暗暗的懊惱了——丟了網,又去了魚,這損失是太大了。

  「魚的錢不說,這兩隻網也得一塊大洋呀!」他夥伴把臉向著他,還補足一句說:「老王,你瞧,這怎麼辦呢?」

  王大保沒有回答,他只想,「一塊大洋,多麼大的數目呀,足夠好生生的捕三天的魚!」

  他的夥伴雖看不見他的臉色,卻也知道他在懊惱,就大家都不說話了。

  兩個人默默的在黑暗中幾乎是摸索的走去,幸而是平日見熟了的路,還不至於走錯了方向。然而北風卻越刮越大了,挾著殘雪和沙粒,盲目的狂亂著,打到身上來就發出嗑嗑的響,在晚上就如同刺柏的尖。

  兩個人又直了一下身子,挺一挺胸,都束緊了青布的腰帶。四隻手時時掩在臉上,時時又放到短棉衣裡面去取暖,或把手指放到嘴裡去,呵了幾口熱氣。

  因為強暴的風仿佛好幾次都要把他們刮離了地面,於是兩個人更低低的彎著腰,幾乎是四條腿的畜牲模樣,匍匐地,非常困難和吃力的走著。

  海水的喊叫更其雄壯了,凶厲了,遙應著風聲,就把這兩個正在荒野上掙扎的行人的心,震得也更其發顫了。

  他們都悄悄的恐怖著,生怕走不到家,就給風刮到海裡去,或是就在荒野上凍死了。

  兩個人都把那兩隻網和三條魚忘記了。

  王大保只想著他家裡的人,於是便勉強的張開嘴說:

  「假使……這就不得了,我的妻子是在月裡,孩子又是病的。」

  「大聲些!」

  他的嘴便挨到耳朵去。

  「假使……」他的夥伴回答說:「真說不定的呵!我死了倒不要緊,我是光溜溜的一個人,只是那個大麻子,他一定要罵我說,賒他兩斤白乾,還沒有清帳呢。」

  只說了這兩句,冷風已貫到喉嚨去,好象是一條冰凍的蛇滾到肚子裡面了,心臟等便立刻起了一個痙攣。

  兩個人又默默地,奮勇地,掙扎的走向回家的路。

  然而漸漸的,王大保就覺得腰背酸痛起來,手是完全凍僵了。

  他問:

  「還有多少路,我想已走了十五裡,對麼?」

  「差不多吧。」他的夥伴接著說,「怎麼,你問起路程來了,這是你從來沒有過的。」

  「我有點不起勁呀!」

  預感著死的那恐怖,於是又兜上他的心,就像是幾堆黑雲。

  他的夥伴呢,雖是說,自己是光溜溜的單身人,但一想到死,而且又是這樣不平安的死,為了人類一種普通的心理,也有點害怕。

  「還是鼓起勁……不然,倒下了,這才是冤枉呢!」所以聽了王大保的話,便回答。其實,他自己也覺得,縱比王大保少幾歲,然而已將到半百年紀的人了,量量勁,也不敢相信有充足的力量去抵抗這樣大的冷風。

  因之,兩個人便都知道,是處在同一命運的危險境地了。

  他們時時在不停止地發顫的心裡,作著這種希望:突然的風平靜了,或者小一點……那海水自然也不會這樣喊叫得怕人。

  憑這一星星希望的光,兩個人就又掙扎著,好象用這一個生命去救別一個生命似的。

  但是不久,王大保便已經從腳趾一直麻木到大腿上,膝頭不能轉彎了,而且,酸痛的腰背也堅硬起來,全身的皮肉都象有許多刀尖在割,要零零碎碎的破裂了。他的腳步停止了。

  「怎麼的?」

  「唉……」王大保悲哀的說,「我不中用了!要凍死呢!」

  「什麼?」

  「我完全不中用了呀!」聲音是戰慄的。

  「努力一點吧,你想,你是有妻子和孩子的……」他的夥伴說,便挽住他的手臂,扶著他。

  王大保又掙命的鼓起勇氣,用了力,可是剛走了幾步,就把全身的重量都掛在他夥伴的手上了。

  他的夥伴便帶拖帶抱的挽著他走。

  在他們的前面,黑夜是無窮盡的展布著,好象是一個永遠走不到邊際的世界,自自然然的那矮小的茅屋,是無從見到了。

  沒有間斷地顯示給他們的,依舊只是那發狂的風聲,和喊叫的海水,以及在互相痛擊的雪花和沙粒。

  又勉勉強強的走了好幾步,終於,這兩個孤單的人,便一齊停止在荒野上。王大保彎曲的坐著,他的夥伴便緊緊的握住他凍僵的手,蹲在他身旁。

  他非常低弱的說:「不要管我!難道兩個人都凍死麼?不要管我!」

  他的夥伴沒有回答。

  他又說:「回去,……我褲袋裡面還有二角錢,三十多個銅子,你帶給我家裡去,說是——唉,假使我比較不這樣窮,也不會在這個地方凍死!可不是,有錢的人誰會凍死呀!」

  他的夥伴又沒有回答。

  他便睜開眼,但是四周圍都是黑暗。

  「已經走了麼?」他想,便禱祝他的夥伴能走到他的茅屋。於是他就看見了他自己的家,他的妻子正在月裡,還是那塊藍花的布裹著頭,身旁睡著一個初生的發病的嬰孩,床裡邊又睡了那個十五歲還不會說話的啞巴。

  (1928年4月于葛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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