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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人兒(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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廚房裡的那盞煤油燈已經熄滅了,但因了從牆上反映出來的熊熊的火光,卻很明亮。 黑的鐵鍋裡面的水,已熬煎得濎沸了,從白木變成和鐵鍋相同顏色的鍋蓋周圍,噴出白的水蒸氣,還歎歎喳喳的叫響。 她媽於是又惱恨,詛咒似的,喃喃著,向一個破口的古舊的山瓦缸中,用粗磁的碗去挖米;碗邊就強硬的碰著缸底了。 「又完了!」這是完全詛咒的聲音。 看看米又吃盡,這於小人兒是很不利的,她知道,就躲在灶門邊,不禁地顫慄了,她以為在臉上,又得受她媽手指頭用力的撚。 幸而這一次她媽,卻例外的,彎著腰,耐心的用手到缸底去撈出,一小把一小把地把米抓出來,放到碗裡,也漸漸的滿成半碗了。 「洗去,」她媽忽然叫。小人兒於是又怯怯地走來,把碗裡的米淘淨了,和上水,送給她的媽。她又轉到灶下去燒火。 在烈火燃燒著,硬突的米浮沉於鍋中而變化的時候,小人兒就不斷地聽著她媽站在缸邊自語,其中充滿著怨命,咒窮,間或怕人的哼些淒慘的歎息。總而言之,她的媽,在這時,是又在想著困苦的不幸的境遇,而完全被這境遇的景象所迷惑了。 米,這在酷熱的滾水中呻吟,但很快的便寂寞了,從鍋的邊界流蕩來焦味的香氣;飯煮熟了。 小人兒便急急地把灶裡的柴火用火鉗子拖出來,塞進灶門口底下那一堆冷的炭灰裡面,還鼓著嘴,吹滅那火焰;一股迷眼的青煙便彌漫著,廚房裡又歸入到黑暗。然而,在這黑暗中,在這迷眼的青煙裡面,小人兒還噙著被煙熏著的眼淚,掙扎著,小心地挾出那灶裡的紅炭,散到小小的炭壇裡去。 她覺得凡她所應做的事情都做好了,便走到她媽身邊,低聲的說。 「媽!飯,飯好了。」 媽媽好象沒有聽到她的話,默默的,然而卻走到灶邊去,用鍋鏟很草率的把煮熟的飯弄到木的飯桶裡面:飯桶是頗大的,飯只能堆在桶底的一角。 「拿筷子……還有大頭菜。」 她媽說著,端起飯桶就走了。 小人兒用力的爬到桌上去,向她知道那地位的土壁上去摸索,碰到長圓形的小小竹籠,在其中便抽出筷子,於是爬下來,又摸索去,到滿著蛀蟲小洞的那菜櫥上,拿了一塊惟一的狀如雞頭的大頭菜…… 在吃飯時,小人兒依樣不敢正視她媽,並且想討人喜歡,吃過一碗飯,那一小片大頭菜還沒有印上她的齒痕,原形不動的平平地放在那只缺著邊沿的紅花碟子上面。 「一年到尾,只是吃大頭菜,大頭菜……」 她的媽又照樣的咭咕了。 在這時,小人兒的小小的心上更壓著惶恐,她覺得什麼異常的禍事將降臨到她頭上,而且,仿佛地又看見她的手指頭撚到她嘴巴;因此,這一餐,也和往餐一樣,他的媽在怨恨和詛咒的喃喃中,又不自覺似的,乾乾淨淨地括光那飯桶裡面的飯了。 三 這是在小人兒上床去睡覺的時候。 睡覺,這在別人,想是一種應該安然的休息吧;然而這幽靜的幸福卻沒有給過小人兒。因為,上床去,她必須遵從她媽的命令;睡到床尾,冷冷的,也像是一隻受驚的小畜牲,靜靜地蜷伏著,倘若不在意的轉動身體,把不結實的古舊的鋪板發起吱吱紮紮的響聲,那末,給她媽知道了,便是毫無遲疑的蹴過來堅硬有力的腳,這就足使她的胸部,腰間,大腿,或脊背,受了傷似的痛楚到好久。並且,她的不敢放心地坦然入睡,除了這,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她媽差不多是終夜的,嘵嘵不休地,重溫著白天的生活的該咒,該滅,該使她怨命,恨這個女兒,把世間的一切都看做是她的仇敵,她終於歎氣了,哭泣了。 但是,在這樣不變的,每夜裡幾乎成為瘋子,由不安於貧窮的生活而發生出來的變態的憤激之中,她也曾常常的張著眼,明白地做她的夢;當開始她這個夢的幻想時候,她笑了,她的愁苦的臉上就布上歡樂,以及表現出一種飽滿著幸福的得意,在她每次忽然覺得她是闊了,有洋錢,有銀錠和金錠,有珍珠,有瑪瑙,……屋子是堂皇而且富麗……婢女和僕人……吃飯的筷子是紅得透亮的珊瑚,碗是月光一樣的白玉,雞鴨排滿著俱是吃膩了,想吃風的腦髓和虎的下巴……在這時,她就儼然是一個主宰一切,任意操縱,尊貴的象什麼命婦似的,因而就用她的腳,發怒時蹴到她女兒,一面又威嚴又傲慢地吆喝: 「你這賤丫頭,給我跳井去!快跳——」 然而在她作威作福到想著——這就是那幻想突然破滅的時候,她原有的怨恨又膨脹了,並且因為從富貴跌到貧窮,失望和嫉妒使她更傷心,更甚的恢復了類于瘋子的那狀態;於是小人兒就像是應該似的,也更倒黴了:她媽又把所有的不幸都加到她。 「都是你!——」她媽切齒的說,又用腳去蹴。 因為這一腳蹴去的力量太大了,並且在腰間,小人兒就不能忍耐的叫了起來;眼淚正連續著湧上眼裡。 「還敢哭!」她媽又罵,「你這死不掉的,留著累贅人!」並且又用腳去蹴,作為她禁止哭泣的表示。 小人兒害怕蹴,於是緘默著。 雖說她脆弱的心靈被一種權力緊緊的壓迫,在驚恐和顫抖,但為她的安全——其實是為避免那無端的迫害——蹴,她忍住眼淚,更其安靜的蜷伏著,這完全象一隻被征服或將餓斃的畜牲了。 在忍耐中,她的心是抖抖地懸著,因為她媽的自語還依樣不休,時時響到她耳邊來,使她警覺著自身的危險;她聽到大街上打更,板壁中老鼠追逐,以及——凡是在深夜裡響動的各種聲音,也都使她感覺到恐怖。 然而睡眠,終於來拯救她,她是太倦了。 她慌慌惚惚地做了一個夢。 這個夢,她是做得太多了,幾乎成為不變的,在她由恐怖的疲乏而入睡時,就忠實地來了,把她引到高聳的孤另的塔頂去,一隻黑的大手抓住她腰間,要把她從半空中摔到地上去,於是她掙扎,她呼喊,然而她沒有這種力,她的力全被那只黑的大手抓住了,她只得忍著氣,無抵抗的,任憑糟踏;並且,她張眼求救,但她的四周是黑的,黑得象鐵鍋的底……於是她被摔下去,身體在她自己眼前飛散,每部分都象一粒微細的沙。 她醒覺了;在她神志迷離中,她驚顫地猛然想到,她腰間的痛楚卻是因為她媽用腳蹴它的緣故。 於是她又安靜地在床尾蜷伏著。 四 當晨曦把夜的黑暗驅逐到屋隅,小人兒就為了習慣,也象在冥冥中有了一種知覺似的,使她的眼睛很困難的張開了,看見她媽正在沉睡,便愈加小心的怯怯地溜下床去,她預備做她應做的工作,趕著羊群到牧場去。 一離開她媽,這小人兒的心就忽然得了寬赦,活潑潑的跳躍起來;在這時,她已經忘卻她媽,和那個夢,以及她自己腰間的痛苦了;充滿在她心裡的,是天真,和一種感覺她自己快樂的情趣。 她和她的影子在路上的陽光裡飛跑著,象兩個動人的可愛的小鳥;她到王家去領她的羊群。 「土地他說今天會送給我甘蔗,還有……」 小人兒一面跑,一面想。 「小人兒!」 她希望土地即刻就喊她。 不久,閃動在她眼前的,又是那一群使她喜悅的,象雪一般白的羊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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