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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珠子(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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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所以這樣孤伶伶的獨身著,是有一個很大的原因,也就是他這一生中頂不幸的很長的一件故事。這故事,倘若說來,是需要慢慢的,並且會滔滔如江流,但可以極經濟而且明顯的,徹底的歸納的說,所謂很長的故事便是那個非常之扁的頭,扁得更甚於鴨子的扁腦殼的。因這個扁頭,在他們那邊僻的小小的縣城中,便發生了古典或新創的一種迷信,本來這無稽的荒謬的迷信是出於一兩個喜歡誑談之徒的口中的,然而漸漸地,差不多全縣城的人都知道了,那就是:扁的頭不是好東西!鴨子和蛇的腦殼不是扁的麼?長得扁頭的人說不定他的前生就是蛇和鴨子!扁頭是妖孽……於是,為了這開玩笑似的,卻又是鑿如天條一般的人的口律,王大保的命運就怎樣的被定了,得孤伶伶的一輩子獨身著。本來,那也難怪,所謂人的女人,誰願意陪伴著鴨子和蛇變相的扁頭在一個被窩裡同睡…… 由是,因這扁頭,他就又發覺了一種可惱的事。那是許多小孩子,間或有幾個成年人夾在中間,這些人每看見那扁頭在陽光裡慢慢地到街上來,大家便彼此打招呼,丟眼色,起暗號,一群群的連絡著,嘻嘻哈哈的笑,同時又嗷雜的高聲的叫喊:「扁腦殼,蛇變相,象鴨子,不生蛋!」 這樣的左右前後的跟隨著他,一直呼擁著到了街盡頭的轉角。 象這種嘲笑,雖說在他十五歲時候便有的,到現在,已有足足的三十三個年頭了,似乎是應該聽到耳裡來,成為不動於心的一種如同狗叫的習慣吧,然而這扁頭王大保卻常常因之惱怒,憤憤的想,「這些雜種,一代傳一代……」不過,除了這樣想,對於那些頑皮的小孩子也沒有別的辦法。他心想倘若要他們的父母懲罰,然而他們的父母從前不就是這個樣麼?於是,惟一的免除這被嘲笑的苦惱,他只有對於那條小孩子聚集的大街,無條件的退讓了,縱有時必須經過,他也寧肯繞道走更遠的別的地方。 他沒有相好的朋友,其實是沒有人肯和他相好,這也是為了肩上那扁頭的緣故。 那末,孤獨的,永遠和古舊的房子相伴著,一天天看屋子愈顯出頹敗,這之間,不自覺的自己也人老了,黑的頭髮變成白的絲,是使人感到很蒼茫的悲哀吧。然而王大保卻不曾感到這個。他幾乎除了極力的希望這屋子變成簇新,變成端正,變成明淨,和因此而覺得替別人鋪瓦是貧苦的不中用的事業之外,別的種種,還不曾浮上他那個感覺遲鈍的誠實的心。他是永遠的這樣覺得:好象自己還是很年青似的。 所以,每次的散工回來,他便守候著這屋子,繼續那很久以前就固定了的習慣,張大眼睛,逐漸的細細地看那每塊板壁,每塊天花板,卻都是破爛和零落,差不多看不見有一塊完整的,以及屋裡的每一個角落中都層層疊疊的佈滿著蜘蛛的網……他是不怕倦的逡巡著古舊傾斜的朽腐的全屋。至於,成群的老鼠在滿著窟窿的夾板中追跑,幹的泥土和成粉的木屑隨時崩落,象這些,已成他不在意的聽慣的事了。此外,如蚯蚓,跳蚤,以及蛤蟆,羽蟲和蝸牛之類的小生物,自由的任意地在屋裡到處爬著、滾著、跳著,飛著,非常容易的常常觸到他的眼,也不以為奇的。 鋪瓦和看屋,他在許多年前就這樣生活著。 這時候,他同他的夥友陳老三走到這屋的前面,他又看見那傾斜得歪歪的欲倒的屋簷;在門楣上,便有許多的小麻雀從木柱的窟窿中飛出來的;被風雨所變色的木板的窗格,印著斑斑點點,大約是蟲屎和鳥糞吧;於是他心想:這屋是必須變成端正,變成簇新,變成明淨。…… 他輕輕地推開那斜著並且釘補著許多小木片的柴門,屋子裡便奔出了陳舊的陰森的濕氣,刺鼻的,會使人的胃中起了欲嘔的響動,這濕氣,是因為那裡面所有的地板全朽腐了,滿屋裡都是充滿著黴苔的黑的土地。 進了門,他讓陳老三坐在木板的床上去,自己便非常小心的把兩股挨到搖著四條腿的凳子上面。 「這屋太老了……」他說,其意是帶點抱歉的。 「祖宗遺下的東西,是越老越好。」 「說是……然而總太老了,是必須變成端正,變成……」 「這樣就很費錢了。」 「有錢,化到老屋上面去,是正當的。」 「你現在不是很可以把這個老屋弄好麼?」 「真笑話!我那裡有——」 「今天那個從白雲山游方來的老道士,不是說你的扁頭中有一顆活珠子麼?——那就成!」 「對了。然而老道士是說,那珠子要活的才是寶貝呀!」 「不錯的。」 「老道士不是還這樣說,那珠子是我活著她才活,我死了她也就死了麼?」 「不錯。」 「你想,這樣就不成了!」 「我倒有一個辦法。」 於是很憂愁的王大保便興奮起來,對於他夥友的一句出乎意外的話,驚詫著,懷疑的向他夥友呆望。陳老三便忽然默默地微笑起來,但在笑中,卻偷偷地把可怕的奸滑的眼光去窺探,想從那對方誠實的臉色上面,得到可以使自己乘機去誘惑和脅迫的心的空隙。 於是陳老三便進行他的計劃;他裝作非常親切的低聲說,「這是完全替你設想的……」 「說吧。」 「這是完全替你設想的……」陳老三便接下來說,「把你,扁頭中的活珠子讓我取下來,你這個老屋不是就可以變成端正,變成……了麼?」眼睛象捕攫小麻雀的鷹一般,有力的瞪到王大保的臉。 「什麼?你說的什麼?」這個活珠子的主人卻糊塗了。 接著,陳老三把以上的話又重說一遍,並且說到「變成端正」那幾個字眼時,聲音便提高去,特別的清楚和特別的響亮。 初起,乍聽著這話的王大保是很歡喜的,差不多那古舊的屋子在眼前就變成端正,變成簇新,變成明淨了。一種許多年都不曾有實現可能的希望,突然的,于無意中忽得到實現的預告,這是自自然然的會把人引到極深的快樂去,從心頭浮出了近於醉眠狀態的笑意。然而,在忽然間,也不知怎的,他突然想起他所忽略的那種常識了,這是淺近而且普通的,於是就危悚起來,臉色全變了,恐懼似的望著那夥友。 他顫顫地說,「破開腦殼,我不是就得死麼?」 「那自然,」他的夥友卻坦然的回答。「不過要活的珠子,據老道士說,不這樣就不成了。」 王大保現出難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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