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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珠子(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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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十二個少年和中年的泥水匠,在初秋的太陽剛剛偏西時候,一個兩個的,說說笑笑,連續地向一家還不曾竣工的新蓋的屋子,低下頭,挨進那竹籬笆矮矮的小門去。 這些人到了泥團磚塊和石板淩亂地堆著的天井裡面,大家便集攏來,蹲著、站著,以及把身體斜斜地靠在新的白木的柱上。他們中,有的掏出煙包來吸煙,有的沉思般現著無意識的笑臉,有的閒談,間或乘機的俏皮別人一兩句粗俗的可笑的話,但多數人卻說著關於他們所未完的工作,和估量這一家新蓋的頗大的屋子,因而又聯想到將來住在這屋子的是一些什麼人——官大人,紳士老爺,也許是很闊的享福的財主吧…… 總之,這些泥水匠在他們休息時候,是各人有不同的閒情,淺近但又很複雜的意識,談笑,是一種類似無憂的快樂。 他們在休息中,不知時刻,只看著太陽往西的率度,約莫地想到應該去開始工作了,也象在冥冥中,大家都有了一種相同的暗示,便會意的各自走開。於是,築牆的便拿起木樁子,爬到牆上去,輕輕的單調的哼著,上上下下地用力往下捶;鋪瓦的便爬到屋頂上;刷灰的便用他的薄薄光光的刷灰刀,站在牆壁前,俯俯仰仰地塗抹著;還有幾個手藝較低的,便拿著平鐵耙,在天井的一角,翻來覆去的調和那石灰和泥土。…… 這些人,在他們不同的工作中,似乎很明顯地表現著互異的性情如下: 用大的木樁子築牆的,屬粗魯; 輕輕慢慢地刷著牆壁的是富有忍耐和安分; 搗亂似的,但其實是很規矩並且費勁,調和石灰和泥土的,是勤苦; 敏捷和輕浮,如同小偷,這是在屋頂上來往自如的鋪瓦的; 其實,從工作上所顯示的未必和本人相象,有時竟相反,這譬如上面所說的各種不同工作的那些人,在其中,所謂小偷一般的鋪瓦的王大保,他就是老實,謹慎,並且還帶點傻氣。反之,用刷灰刀塗牆的陳老三,卻不但不安分,直率,簡直是非常世故,油滑和陰險的。 雖說他們不停的繼續著各自的工作,但除了必須打哼的用大木樁築牆的那幾個人,其餘的大家便一面做工一面說笑,並且用高聲向隔在遠處的同夥交談——這是只用勞力而不用勞心的工人的私有權利。在這時,用白色的細石灰去塗抹牆壁的陳老三,忽然想起了什麼故事似的,突的把刷灰刀停止在牆上,刀上那潤濕的白石灰便軟軟一大團的落了下來。 「怎麼的?」 站在他身邊和他極其相好的夥友,便望他說。這人的名字叫做——然而沒有人知道他,因為在很久以前,也不知是誰在他的行為上起了一個混號,於是大家便很滿足的都喊他九尾蛇,其含意是因為他為人太好動,弄舌,愛管閒事,結果是不負責的把壞話加到別人去,自己就從其中想得到一些利益,因此,他的原先那個真姓名倒慢慢地給人們所忘卻了。 「我在想……」陳老三回答。「然而你為什麼不想起呢?」他的眼睛又很奸滑的看著九尾蛇,象嘲笑似的。 「想什麼?我不知道呀!」 這九尾蛇的工作也停止了。 「我是想……」陳老三接著說,低聲的。「想想扁頭王——就是那個扁腦殼,鴨子的腦殼——卻料不到還希奇哩,今天那個白雲山游方的老道士,不是說那個腦殼裡面有一顆活珠子麼?假使得了這顆活珠子,不是說,在人間會富貴,想什麼就是什麼,並且願意修道,成神仙也行麼?……我的心裡就是盤算著這個。」於是他的臉色變了樣,現出一些苦惱,眼睛發呆,好象想解決什麼艱難的事情,而躊躇的神氣。 九尾蛇是一個富有而且慣於歪邪思想的人,對於老三,更為了相好的緣故,這時就毫無困難的看出他所難言的心事。 「不要想,乾脆的你把它拿來就是了。」他坦然說,神色是一點也不介意的。 然而陳老三卻驚詫起來,懷疑的,瞧著他,遲了半晌才斷斷續續的說: 「你……我們……居然也開玩笑麼?」 九尾蛇緊接著就現出充滿友誼的忠實的樣子,憂愁似的,皺起眉頭,眼睛不動的瞪著,並且把刷灰刀在牆上用力的劃了一個叉,作為他的忠實和友誼的憑證。 「這難道還不相信我麼?」 陳老三便登時現出喜色,丟下刷灰刀,用手輕輕的拍著他的肩膀宛如感動似的,低聲說, 「你要知道。那夥活珠子是在扁腦殼裡面呀!」 他的極相好的這個夥友,於是就更親切偏過臉,向他笑,又把刷灰刀向牆上叉了一下。 這兩個人就挨著頭,怕人知道的,唧唧噥噥的小語了好久。 最後,分開頭,彼此會意的相視,快樂的同聲說,「就是這樣了!」便重新使用刷灰刀,繼續地去塗抹那牆壁。於是這兩個人又說些別的閒話,並且大聲的向遠處的同夥交談,故意的逗攬一些不相干的事,拉拉扯扯的說來,高聲的笑,使別人不疑惑到他們有什麼可疑的形跡。 勾搭著,這些夥友們,隨著他們兩個的談笑,話鋒也自自然然的有勁起來,就你一句他兩聲的,連連續續,和工作一樣的不曾間斷地彼此應和,興趣濃郁的,一直到散工時候。 這一日的散工也和以往的一樣。大家放下各人所工作的傢伙,便匆匆忙忙,又是一個兩個的接連著,離開這一家半完成的新屋子,低下頭,挨出那竹籬笆矮矮的小門,走向大路去。這些人又照例的在這條路上談談笑笑,許多人還快樂的把旱煙的煙絲輕輕的吐到空間。 到了這大路的十字口的那頭,不齊整的挨擦著走的這一夥泥水匠,便分開了,各向自己回家的路,在這時,九尾蛇急急的和陳老三作了一個眼色,於是陳老三便點頭,並且轉過身,趕上兩步,舉手在扁頭王的肩膀上拍了一下。 「喂,怎麼不理人?」 王大保側過臉,便回答: 「沒有瞧見。你怎麼走到這條路,不回家去麼?」 「我想喝一點高粱……咱們到三盛酒店喝兩杯去,怎麼樣?」 「我不——」 「得啦!一個人沒有父母,沒有弟兄,也沒有老婆,什麼累贅的人都沒有,幹乾脆脆的,留下許多錢,幹什麼用呀!難道兩隻手能抓些東西進棺材去不成?」陳老三現著嘲笑的意思。 「那有錢!每餐的飯都很難!倘不是這一次得到長工做,怕早已餓死了吧。不過我不去喝酒卻不是為了這意思……」 「好,我也不去喝了,同到你家裡去坐坐吧。」 「這很好。」 於是兩個人在仄小的路上,說些不相關的零碎的閒話,不久便望見了王大保的家。 那是一間非常古舊的近於半傾斜的矮小的木屋。屋的四周是廣闊的平野,其中有稻田,菜園,池塘,……所以遠看去,這個屋,也像是豬之類的牲畜爬伏著一般。但在王大保,他對於這屋子卻有一種很深的情感,因為他的父親是在這個屋裡生下的,祖父也是,並且這屋子在他的曾祖父入世之前,就建築得結結實實的了。因為舊,他特別覺得可親,於是,全屋裡,某一處給麻雀選去作巢,某一處有白蟻的窩,某一處又將要朽腐,傾斜,和倒塌了,他都知道得很詳細。為了愛護這屋子的緣故,他常常觀察著全屋的每一部分,然而結果是使他憂愁,苦惱,恨到自己的無用,接著便自語一般的歎息了。 「一輩子做泥水匠,一輩子也莫想修好這屋子!」這是他牢牢的記在心頭,引為這一生中最大的缺憾的。 的確,盡他所有的能力,他只能爬到屋頂去,整理那些長滿著青苔和狗尾巴的黑色的瓦。每次當那個時候,他的心便危悚起來,生怕這傾斜得歪歪的老屋,將禁不起他身體的分量,忽然坍塌了。 他的家族原先是興旺的,然而,生存下來,也不知怎的,就同這屋子一樣的愈見衰敗了。 到現在,住在這屋裡的只是他一個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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