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胡也頻 > 漂泊的紀錄 | 上頁 下頁
酒癲(3)


  「你(對伯母)這樣跪不錯!」他用手橫來橫去的指揮。「你(對姨太)這樣跪不對!因為你是小婆子,外來人,應該朝著大門外,跪在天井裡。去,跪去!……你兩人(對清嫂和淑姊)隨媽媽跪去,向祖宗,記著,向祖宗!」這樣逐一支配,到最後,自然是輪到我們了。

  「你這夥狗崽!」他開口先罵。「跪在門邊幹什麼?起去,隨著淑姊跪去,向祖宗,記著,向祖宗!」

  在兇暴聲中,毫無抵抗的,大家都照辦了。伯母在前頭,臉朝祖宗,順輩分,最末的,是蓉弟跪在我腳後,其間,姨太分外的現出難堪,這不消說是單單給她特種的羞辱,把她孤伶伶的,一個人對著大門外跪到天井裡。然而她也得和眾人一樣的在忍耐。

  伯伯的眼睛向我們逡巡之後,似覺得一切都妥貼如意了吧,他就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自言自語的,也象誦經般,開始敘述他在考舉人時候,在科場裡,被同族的一個堂兄因嫉妒而謀害,使人暗暗地把巴豆放在食物裡,以致才入第二場就肚痛,屙稀,終因此落第了。他並且說要是不,那末,到現在,終不說就怎樣顯貴,但象四五品官,如知府之類,總該跑不掉的。其次,他感慨到許多同窗,同寅,以及學友,有的已經做到三品京官了,至於外放,如道台等等,那可真多……

  「野樹盡成蔭,巍松獨枯萎。」在自語中,他常常無限傷感又吟上這兩句。

  他重複的述說那功名失意的事,我們這一般人就默默地盡跪著。到後來,那大顆大顆的汗珠,縱在深秋,是穿著夾衣時候,也不住的,從我額上流下,並且全身起了痙攣,尤其是腳兒麻木了,膝髁骨發酸,使得心兒焦躁。

  我大膽地爬了起來。這本想悄悄地躲避開,但不幸,給伯伯一眼就瞧見了。

  「幹什麼?」聲音還是很凶的。

  「屙尿。」我撒謊。

  「不准!」

  「那——會屙滿褲子的。」

  他望我。

  「滾出去!」這聲音雖是更可怕,但是滾,卻也夠我的歡喜了。

  我就慢慢地溜開。到門外,轉入清嫂房中,便用手摩揉著腿兒,一面從窗子間,隱隱地看見大家還在跪,伯伯還在自語。

  鑒哥也忽然爬起來,學我撒謊,說是要屙尿,但失敗了,伯伯又使他跪下。

  呵,這樣生動但又無聲如木的人體模型,跪著的,或說是極滑稽又極不合理的啞劇,就一直延長到伯伯的自語聲音含糊了,在暴虐之後的疲倦中,眼朦朦的,無力地伏到桌上打起鼾的時候,這一般人,才得了自然的饒赦,各自極困難的爬起來,用力摩揉著自己的腿,腳,以及腰間。但大家的臉,還是在愁苦,懊惱和憤恨。

  淑姊夫便走了出來。

  在這時,這個酒癲子,睡著的。大家又知道,是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了:醉時是專制的暴君;眼前是恢復了原狀,是負有全家生活責任的很可憐的家長,並且還是這樣年老和瘦弱的。大家便又想到他平日的慈愛。

  伯母就把毛氊子蓋到伯伯身上,同著清嫂幾個人,小心的慢慢地把他扶到房裡去。於是,沒有事了,大家又相聚著,但每人的眼光卻不敢和別人的交觸,怕其中有什麼不好的顯示,象夢一般的,默默無語,隨時響了低低無力的歎息。

  這屋子裡就變為又空漠又靜寂,是和嚴肅時同樣可怕的。

  伯伯的睡,到燈光亮了,還沒醒。

  第二天,一清早起來,我正要上學去時候,伯伯卻咳嗽著走來,滿臉含笑,他確然又非常的慈愛了。

  相見時,他雖還在笑,但我已經很容易的就看出他心中的不安,屬￿慚愧的,他把一百錢給我,另一百錢給蓉弟。

  「這給你,」他說,「是過午用的,隨你喜歡吃餃兒面,或是吃綠豆糕。」聲音是極其誠懇。

  這錢,得來是意外的,卻只限于伯伯發酒癲之後,在我也可說是那種跪的報酬了。

  (北京)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