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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癲(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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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伯又發酒癲了。 其實,酒,他並不喝得多。酒,這東西,於他也不是成為嗜好,或是有了什麼癖。喝酒那只是偶爾的一件事。但他卻不喜歡喝黃酒,玫瑰,或花雕,他只喜歡喝高粱。倘問他為什麼定要喝高粱,答是沒理由,只覺得高粱才有酒味道。到他忽然想起喝酒的時候,這多半在將吃飯和吃過飯之後,其動機,是很難明的,但也不外乎想喝,然而一喝,僅三杯,象那樣小小的三杯酒還不及六兩吧,卻醉了,由醉便漸漸地發起癲來;這成為全家的禍事! 據普通凡是喝醉酒的人大約是這樣的三種狀態:靜睡、哭泣和叫駡。伯伯的酒醉便是最後的那種,還加厲。因為從經驗,全家人——頭髮有些變了白的伯母至於初念《三字經》的小弟弟,誰都知道,伯伯一喝酒就會醉,發酒癲,弄得全家不安寧,每人要遭殃,要受一種無辜的冤枉的苦刑,所以,當伯伯想喝酒,要陳媽燙酒去和拿酒杯來,大家的心便懸著,擔憂這眼前就要開始的不幸的事。在這時,第一,伯母驚惶了,她的眼光充滿著畏禍、求憐,及痛苦,也象一個臨險的聖徒懇神護佑的望伯伯,要他莫喝酒。 「不要緊的。」伯伯照例是這樣答。 「你一喝,」伯母終於用低聲說:「這是一定的,總會醉,發起癲了,你想想……」 「這一次決不會的,」伯伯依樣裝癡。 「你每一次都是這樣說,可是你全醉了!」 「不要緊的。」他說,就催陳媽快點把酒和酒杯等樣拿來。 伯母是知道伯伯的壞脾氣,看樣子,要使他不喝酒是不可能的,那末禍事就在眼前了,她的臉色變得蒼白,越顯出她貧血的老態。大家都隨她沉默著。 陳媽捧著桶盤走來,慢慢地把盤裡的東西放到桌上。 看到酒,伯伯卻笑了,現出格外親熱,和氣,用慈愛的聲音說: 「來,坐下吧,今天的炒肉卻炒得不錯,青菜也新鮮……怎麼?那不要緊的,我只當做玩,喝一杯,這樣小得可憐的一杯,」他是含笑,一面就倒了酒,把酒杯送到唇旁去。 大家坐下了。在平常,吃飯,這是全家人相聚著閒談的一個機會,無論是談些什麼,總是有笑的,充滿著快活的空氣。但這時,景象不同了,就是有名的被大人們公認為搶菜大王的我和蓉弟兩人,也無心想到香噴噴的炒肉,只靜默的端坐著,把嘴唇放到碗邊,筷子無力的幾粒幾粒地扒飯,有時眼睛悄悄地看一看含笑喝酒的伯伯,及因他喝酒而憂愁的坐在這周圍的人。 起初,在剛剛喝酒的那時,伯伯顯然有點局促,不好意思,他常常擺起笑臉,向這個那個的去說白,想逗大家歡喜。甚至於把紅燒鯽魚、炒肉、雞蛋等等,一筷子一筷子的挾到我們小孩子面前,並且連連地說:「吃,放量吃,明天就長高了。」看他這個樣,卻是分明知道喝酒的錯處,極力去賣好,很作孽似的,頗有點令人生憐。然而慢慢地,不久吧,喝完了杯多酒之後,就變樣了:笑容最先斂滅去,眼色漸紅,臉也象一個古舊的教堂,那樣的又沉重又嚴肅。到酒喝了三杯,無系統並且含糊不清的話就開始了,其中雜亂著追悔,懊惱,失意,怨恨,以及類乎感傷和咒詛,接著的,那便是全家人所最痛苦最難堪的一種不可躲避的命令! 酒癲發作了。 到這時,縱不曾吃飽飯,誰的筷子都停著,願意逃遁去,免掉這個醉鬼的酒癲的淩辱。 伯母的眼光先示意到我們小孩子。 我就暗暗扯一下坐在我身旁的蓉弟。他真聰明,看形勢,卻不等到扯,早開始縮下桌子去,望著房門想溜開。隨著,鑒哥和斌姊,也同我忐忑地跑開了。 然而正要跨出門外去,在腦後,卻響了如狼嗥的一種哼聲。 是伯伯在酒癲中發我們的怒。 他嚴暴的叫:「站住!」 我們的腳步收轉來,便站著,小小的心兒忽然猛跳。同時,幾個人的眼光都怯怯地斜望到伯伯,他顯然是非常的可怕! 「你這幾個狗崽,」他叫駡,「不把你們打死,現在認不得老子,明兒會反天!」眉毛蹇成一朵,眼眶變了斜角,黑而且短的鬍鬚在嘴上豎動。 我們因害怕,全呆了。 伯母於是勉強的為我們解圍。 她溫和的,幾乎低聲下氣得象一個奴隸,向伯伯說:「得啦!為小孩子家生氣,不值價,倒損害到自己的身體。讓他們走開就是了。」 我們想動步,那使人凜怖的喊聲卻起來了。 「站住!」是更凶的。 「胡說!」他接上向伯母,「這簡直不成話!母親叫兒女跑開父親,伯母叫侄兒跑開伯伯,有這樣道理麼?哼,牛放屁!簡直不成話!然而不成話的話你居然講,是過錯,該罰!好,就這樣吧,給我跪到祖宗面前去!對了,這是頂對的,給我跪到祖宗面前去!跪,不准動!慢慢地懺悔你的過錯!哼,你這個不足為母范的女人!跪,就這樣吧。」他喃喃的發怒,威嚴的,儼然象一個牧師教訓他的門徒。 伯母忍耐著。她低聲說出許多恭維,尊敬,和自卑的話,在其中,她隱隱地認了錯,希望饒恕。最後,她的眼睛又充滿了懇切惶恐的光望著伯伯:這自然是補她的言語所不足,想伯伯能夠原諒她,把這種也像是天降的風波平靜了。 伯伯卻依樣是固執著,用強暴的聲音去表示他獨斷的權力。 「除了跪,別的話全不要講,縱講來,那也只增加你的過錯!」 聽他說,伯母就特別用力的瞪他,這似乎是在想:「又是這一套!說你不喝酒偏要喝!喝醉了,癲起來,象個魔鬼,兇狠殘暴,作種種不是人幹的事!說什麼跪,這真是酒癲癲到掉了心,無人道的,你酒癲子!」然而這些話,她又忍耐著,原因是恐怕倘若說出來,那酒癲子,是不會馴服的,結果只把這個家庭的紛亂更擴大起來,大家更痛苦。因此,為全家的安寧,她把眼淚噙著,默默地走到堂屋左側,在一個小房子般的祖宗神龕前,跪下了。 「腿伸開!腰間直著!……還有那頸項!」伯伯一聲聲的叫。 可憐的伯母,她一切都照辦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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