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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高(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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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心中卻空蕩了起來,同時又充滿著一種想哭的情味:懷恨和一些難舍。 我舉眼看鏘弟,他默然,手無意識的纏著那紛亂的繩子。 想起種種不平的事,我就去找母親;鏘弟又跟在我腳後。 母親已梳好頭,洗完臉,牙也刷過了,這時正在撲粉,看樣子,她已知道我們的來意,便說: 「陳表伯就會轉來的。」 「早飯吃過了,還不見!」 「登高也得吃過中飯的。」 「你瞧,人家的紙鳶全放了!……」 鏘弟更鼓起嘴,顯然帶點哭樣。 母親就安慰:「好好的玩一會吧,陳表伯就會轉來的,媽不撒謊。」 我們又退了出來。 天空的紙鳶更多了。因此,對於陳表伯,本來是非常愛的,這時卻覺得他可氣,也像是故意和我們為難,漸漸地便生起了憤恨。鏘弟要跑到後西廂房去,在桌上,或床頭,把陳表伯的旱煙管拿出來打斷,以泄心中的惡感,可是我阻止他。 「他是非常可惡的,」鏘弟說:「以後我不和他講話,他要親我嘴,我就把他的花鬍鬚扯下……」關於這,我便點頭,表示一種切身的同意。 我們真焦急! 太陽慢慢地爬著,其實很快的,從東邊的棗樹上,經過庭中的紫薇,山茶,和別的花草,就平平地鋪在天井的石板上,各種的影都成了直線,同時,從廚房裡,便發出炒魚和炒菜的等等聲音,更使得我們心上發熱,自然的,陳表伯由可愛而變為仇敵。 可是我們的願望終於滿足了。那是正擺上中飯時,一種聽慣的沉重的腳步,急促的響於門外邊:陳表伯轉來了。這真值得歡喜!我看鏘弟,他在笑。 黑色的,其中還措雜著許多白花紋,差不多是平頭,扁嘴,尾巴有一丈來長,這紙鳶便隨著陳表伯發現了。 「呵,潭得魚!」鏘弟叫。 「比癩頭子哥哥的花蝴蝶好多了。」我快樂的想。 陳表伯把「潭得魚」放到桌上,從臂彎裡又拿出一大捆麻繩子。他一面笑說:「這時候什麼都賣完了,這個潭得魚還是看他做成的,還跑過了好幾家。」是鄉下人的一種直率可親的神氣。 我們卻不理他這話,只自己說: 「表伯伯,你和我們登高去……」 他答應了。 母親卻說:「中飯全擺上了,吃完飯再去吧。」 在平常,一爬上桌子,我的眼睛便盯在炒肉,或比炒肉更好的那菜上面,因此大人們就號我做「菜大王」,這是代表我對於吃菜的能力;但這時,特別的反常了,不但未曾盯,簡直是無意於菜,只心想著登高去,所以匆匆的扒了一碗飯,便下來了。 於是我們開始去登高。 母親囑咐陳表伯要小心看管我們的幾句話,便給我們四百錢,和鏘弟兩人分,這是專為去登高的緣故,用到間或要買什麼東西。 照福州的習慣,在城中到了九月這一天,凡是小孩子都要到烏石山去登高,其意義,除了特創一個遊戲的日子給小孩們,還有使小孩子分外高興的一種傳說:小孩子登高就會長高。從我們的家到烏石山,真是近,因為我們的家後門便是山腳,差不多就是挨著登山的石階,開了後門,我們這三人,一個年五十的老人和兩個小孩子,拿著潭得魚紙鳶,就出發了。這真是新鮮的事!因為象這個山腳,平常是冷冷寂寂的,除了牧羊的孩子把羊放到山邊去吃草,幾乎就絕了行人,倘是有,那只是天君殿玉皇閣的香火道士,以及為求醫問卦或還願的幾個香客。這時卻熱鬧異常了!陸陸續續的,登著石階,是一群群的大人攜著小孩子,和零星的到城裡來觀光的鄉下紳士,財主,半大的諸娘仔,三條簪大耳環的平腳農婦,以及賣甘蔗,賣梨子,賣登高粿,賣玩意兒,許許多多的小販子,這些人歡歡喜喜的往上去,絡繹不絕,看情形,會使人只在半路上,就想到山上是擠滿著人,和恐怕後來的人將無處容足,從石階的開始到最高的一級,共一百二十層,那兩旁的狗尾草,爬山藤,貓眼菊,日來睡,以及別種不知名的野花和野草,給這個那個的腳兒,踢著又踢著,至於淩亂,厭倒,有的已糜爛。 在石階的兩旁,距離很近的,就措措落落的坐著叫化子,和爛麻瘋——沒有鼻子,爛嘴,爛眼,爛手腳,全身的關骨上滿流著濃血,蒼蠅包圍那上面,嗡嗡地飛翔——這兩種人,天然或裝腔的,叫出單調的淒慘的聲音,極端的現出哭臉,想遊人哀憐,間或也得了一兩個銅子,那多半是鄉下婦人和香客的慈善。去登高的人,大約都要在山門口,順便逛逛玉皇閣,天君殿,觀音堂,或是呂祖宮;在這時,道士們便從許久沉默的臉上浮出笑意殷殷懃懃地照顧客人,走來走去,毫不怠慢的引觀客看各種神的故跡,並孜孜地解說那不易懂得的事物,最後便拿來一枝筆,捧上一本緣簿請施主題緣,其中,那年青而資格淺薄的道士,便站在鐵鼎邊,香爐旁,細心的注意著來神前拜跪的香客,一離開神龕前,就吹熄他們所燃的蠟燭,把他們所點的香拔出來,倒插入灰燼中淹滅了:這是一種著實的很大的利益,因為象這種的燭和香,經過了小小的修飾,就可以轉賣給別的香客,是道士們最巧妙最便當的生財之道。……此外,這山上,還有許多想不盡的奇異的事物:如蝙蝠窩,迷魂洞,桃瓣李片的石形,七妹成仙處,長柄鬼和蜘蛛精野合的地方,……凡這種種,屬魔魅的民間傳說的古跡,太多了,只要遊人耐得煩,可以尋覓那出處,自由去領略。登高,不少的人就借這機會,便宜的,去享受那不費錢而得的無限神秘之歡樂的各種權利。還有,在山上的平陽處——這個地方可以周覽一切,是朱子祠,那兒就有許多雅致的人,類乎紳士或文豪吧,便擺著一桌一桌的酒席,大家圍聚著,可是並不吃,只放浪和斯文的在談笑,間或不負責的批評幾句那鄉下姑娘,這自然是大有東方式古風的所謂高尚的享樂了。 我們到山上,滿山全是人,紙鳶更熱鬧;密密雜雜的,多得使人不知道看那一個,並且眼就會花。在朱子祠東邊的平岡上,我們便走入人堆,陳表伯也把潭得魚紙鳶放上了;我和鏘弟拍著手定睛的看它升高。這紙鳶是十六重紙的,高遠了,牽制力要強,因此我只能在陳表伯放著的繩子上,略略的拉一拉,沒有資格去自由收放,象兩重紙平式那樣的,這真是不曾料到的在高興中的一點失望,於是我想到口袋中的那二百錢,這錢就分配如下: 甘蔗二十文, 梨子三十文, 登高粿五十文, 登高粿的小旗子另外十文, 竹蛇子二十文, 紙花球二十文, 剩下的五十文帶回家,塞進撲滿去。 但一眼看見那玩藝兒——猴溜柱,我的計劃便變動了,從餘剩的數目中,又抽出了三十文。到了吃魚丸兩碗四十文的時候,把買甘蔗的款項也挪用了。以後又看見那西洋鏡,其中有許多紅紅綠綠的畫片,如和尚討親以及黃天霸盜馬之類,我想瞧,但所有的錢都用光了,只成為一種悵望的事。其實,假使向陳表伯去說明這個,萬分之一他總不會拒絕的,他平常就慷慨,可是在那兒卻忘了這點,事過又無及了。 本來登高放紙鳶,只是小孩子的事,但實際上卻有許多的大人們來占光這好日子,並且占了很大的勢力,因為他們所放的紙鳶起碼是十二重紙的,在空中,往往藉自己紙鳶的強大就任去交其他弱小的,要是兩條線一接觸,那小的紙鳶就掛在大的上面,觸了的繩子就落到地面來,或掛在樹枝上,因此,滿山上、時時便哄起爭鬧的聲音,或叫駡,至於相毆到頭腫血流,使得群眾受驚也不少。我便擔憂著我們的這個潭得魚。幸而陳表伯是放紙鳶的一個老手,每看看別人大的紙鳶前來要交線,幾幾乎要接觸了,也不知怎的,只見陳表伯將手一搖,繩子一松,潭得魚就飛到另一個地方,脫離來迫害的那個,於是又安全了。他每次便笑著稱讚自己: 「哼!想和我交,可不行!」 我們也暗暗地嘆服他放紙鳶的好本領。 到太陽漸漸地向山後落去,空間的光線淡薄了,大家才忙著收轉繩子,於是那大大小小的各樣紙鳶,就陸陸續續的落下來,只剩一群群的烏鴉在天上繞著餘霞飛旋;做生意的便收拾起他們殘餘的東西,紳士和文豪之類的酒席也散了。接著,那些無業的閑漢們,窮透的,就極力用他們的眼光,滿山滿地去觀察,想尋覓一點遊人所遺忘或丟下的東西。 在一百二十層的石階路上,又滿了人,散戲那般的,絡繹不絕地下山了;路兩旁的叫化子和爛麻瘋,於是又加倍用勁的,哼出特別慘厲的:「老爺呀,太太呀,大官呀……」等等習慣了的乞錢的腔調。 不久,天暮了。 回到家裡,我和鏘弟爭著向母親敘述登高的經過,並且把猴溜柱,和登高粿三角式五色小旗子,自己得意的飄揚了一番。 我們兩個人,議定了,便把那只潭得魚紙鳶算為公有的收到床底下;這是預備第二天到城樓頂去放的。 可是當吃完夜飯時父親從衙門裡轉來,在閒話中,忽然臉向我們說: 「登高過去了,把紙鳶燒掉吧,到明年中秋節時再來放……」 父親的話是不容人異議的! 我惘然。把眼睛悄悄地看到母親,希求幫助,但她卻低頭繡著小妹妹的紅緞兜肚:於是失望了。 鏘弟也惆悵地在緘默,似乎想: 「今天不登高倒好……」 (北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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