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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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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於颳風的北平的天氣,在空中,又充滿著野獸哮吼的聲音了。天是灰黃的,黯黯的,混沌而且沉滯。所有的塵土,沙粒,以及人的和獸的幹糞,都飛了起來,在沒有太陽光彩的空間彌漫著。許多紙片,許多枯葉,許多積雪,許多穢坑裡的小物件,彼此混合著象各種鳥類模樣,飛來飛去,在各家的瓦簷上打圈。那赤裸裸的,至多只掛著一些殘葉的樹枝,便藤鞭似的飛舞了,又像是鞭著空氣中的什麼似的,在馬路上一切行人都低著頭,掩著臉,上身向前屁股向後地彎著腰,困難的走路。拉著人的洋車,雖然車子輪子是轉動的,卻好象不會前進的樣子。一切賣饅頭烙餅的布篷子都不見了,只剩那些長方形的木板子和板凳歪倒在地上。並且連一隻野狗也沒有。汽車喇叭的聲音也少極了。似乎這時並不是人類的世界。一切都是狂風的權威和塵灰的武力。 這時素裳一個人站在窗子前,拉著白色的窗簾,從玻璃中望著馬路。她很寂寞的望了許久。隨後她看見在一家北方式的鋪子前,風把它的一塊木牌刮下來了,這木牌是金底黑字的,她認出那是白天常常看見過的永盛祥布店的招牌。因此她想起昨天才聽見的,那完全出她意外的洵白的布店學徒生活。對於他的這樣的幼年,她是同情的,並且覺得可敬。她想像他幼年的模樣,在她眼前便模糊地現出一個穿短衣的小徒弟的影子,她忽然覺得這影子可愛了。接著她又想起他現在的樣子,那穿著一身舊洋服,沉靜而使人尊敬的樣子,卻又顯得是一個怎樣有思想,有智慧,有人格的「康敏尼斯特」,於是她想到他的充滿著毅力的精神。他的使人不敢輕視的氣概,他的誠懇和自然的態度,以及他的別有見解的言談,他的聲音,……最後她想到他就要離開她,便惘然了。 一陣狂風又挾著許多小沙子打到玻璃窗來,發出可厭的響聲,並且一大團灰塵從她的眼前飛過去,接著許多脫光了葉的柳枝便特別飛舞了。她沉重的呼吸一下,玻璃上便濛濛的鋪上白的蒸氣,顯得這窗子以外的東西是怎樣凍著呵。 她想,「這風又要刮幾天了!」便又聯想到在這樣凍死人的天氣裡,恐怕連一般窮人——只要有幾塊窩窩頭過日子的窮人,也躲在房子裡燒著枯樹枝和稻草,烘著暖和的炕吧。如果不是為著要活下去,而不得不到處尋求一點劣等食物的叫化子,誰還願意在這樣冷得透骨,灰塵會塞滿肚子的颳風天,大聲的叫喊呢?因此她想到在三個月前,她要她丈夫在市政府第九次特別會議席上,提議為貧民的永遠計劃,開辦一個工廠,而她的丈夫當時便反對她,說是與其讓以後的工人罷工,倒不如現在組織一個「冬季難民救濟所」,因為這名義還可以捐到許多款項,並且過了冬天便可以取消了。她是沒有在一切政治上發表意見的資格,她只好默著了。雖然她知道那冬季難民救濟所已捐到很不少的錢,但是一直到夜深都還聽見叫化子在滿街上響著慘厲的叫喊和哭聲的。 這時她想到昨夜的情景了,那是一個怎樣寂寞的夜。聽過了清朗的壁鐘打了三下之後,她完全不能睡著了,徐大齊的鼾聲也不能引起她的瞌睡。她是張著眼看著有點月色的天花板。一切都是靜靜的,她覺得她的心正和這個夜一樣,一點攪擾的聲音也沒有了。在心裡,只淡淡的縈回著逛西山所餘剩的興味,以及一種不分明的情緒使她模糊地想著——那過了夜便要和她見面的洵白的一切。這些想像和這些感覺,她是非常覺得喜悅的,她便愉快地保留著,如同一個詩人保留著一首最美的詩,並且不自覺的帶到睡眠中去了,而且是那樣睡得甜香的。她一點也不知道刮起風,以及一點也沒有想到今天是一個如此可怕的天氣。於是——她用一個含愁的眼光,看著混沌的天空,幾乎出聲的向她自己說: 「這樣冷,一定,他不會來了!」 但她忽然聽見房門上響著聲音,心便一跳,急轉過身子,卻看見那差不多天天都把朋友們的新聞和消息送到這裡來的蔡吟冰女士,一面拿著放光的俄國絨的大氅,一面笑著進來了。 她只好向這個朋友說: 「刮這麼大的風,你還到處跑!」 「值得跑的。」蔡吟冰便一下把身子躺在大椅上,穿著漆皮鞋的腳晃了兩道閃光,笑著說:「颳風怕什麼,我今天是坐人家的汽車……」 素裳便想到她的這個朋友,太天真了,並且太不懂得男人了。她常常都因為一種舉動,固然這舉動在她的心中是坦白的,毫無用意的,可是別人卻得了許多誤會去。其實她根本就沒有男女之間的心事,一切男人的好的和壞的用意都在她疏忽之中的。就是對於天天把汽車送過來給她坐的任剛,她也和對於其餘的男朋友一樣,以為是一種普通的友誼吧了。然而在任剛——雖然這一個旅長,曾知道她是已經和別一個人同居了一年多,卻也不肯放鬆的時時都追隨著她。她今天又坐他的汽車了。對於她的這行為,素裳曾說過許多意見的。這時又向她說: 「那末你今天又和任剛見面了。說了些什麼?」 「什麼都沒有說。」 「不過你要知道,在你是並沒有給與他什麼東西,在他卻好象得了許多新禮物去。一個女人的毫不在意的一舉一動,常常在男人心中會記著一輩子的。」 蔡吟冰不回答,只活動著兩隻仄小的腳,過了一會才重新嘻笑說她帶來的新聞,似乎這新聞又使她覺得快活了。 「我說值得跑來的便是這一件事,」她差不多搖著全身說:「你聽了就會覺得這一輛汽車並不冤枉坐。」接著她便說她在昨天下午,當夏克英吃著梨子的時候,她忽然發覺到——那個抱著不同居的戀愛主義的沈曉芝,在她的腰間,現著可疑的痕跡。尤其是當她不小心的站起來的時候,那痕跡,更可疑了。她悄悄的看了半天。最後,她決定了。她相信她自己的觀察決不會錯。她把這發現告訴了夏克英,兩個人便同意了。於是她們抓著沈曉芝,硬要她說出實情來,並且告訴她這並不是永遠可以隱瞞的事。沈曉芝開頭不承認,很堅決而且詛咒說沒有這回事情。然而到最後,她們硬要試驗她,而且決不肯放鬆的時候,她扭不過才把實情說出來了。呀,多麼可笑!她說的是什麼?這個不同居的戀愛主義者!她,雖然她因為害怕生小孩的緣故和她的愛人分居著,卻不知在什麼時候,悄悄的,悄悄的……於是這一個傳達新聞的人便向著素裳問: 「你不覺得麼,她的肚皮慢慢的大起來了?」 「我沒有注意。」 她的朋友便又吃吃的笑著說: 「我勸她馬上同居,否則小孩便要出來了。我預備送她一件結婚的禮物。你說小孩子的搖籃好麼?」 素裳覺得好笑的回答:「好的!」 於是又說了一些別的新聞,這一天真的朋友便走了,她說她就要買搖籃去,素裳便坐在椅上沉思起來。她對於沈曉芝的新聞得了許多感想。她結果覺得沈曉芝的這回事並不可笑。可笑的只是把這事情認為可笑的那些人。她很奇怪,為什麼在粉呀香水呀之中很能夠用些心思的女人們,單單在極其切身的戀愛問題卻不研究,不批評,不引導,只用一種享樂的嘲笑。隨後她認為縱然沈曉芝把小孩子生下來,也不過證明許多方法終不能壓制本能的表現罷了,那決不是道德的問題——和任何道德都沒有關係的;至少道德的觀念是跟著思想而轉變,沒有一個人的行為能從古至今只加以一個道德的判斷。 歷史永遠是陳舊的,新的生活不能把歷史為根據,這正如一種新的愛情不能和舊的愛情一樣。比喻到愛情,她聯想起來了——這也是使她覺得奇怪的:許多新思想的人一碰上戀愛便作出舊道德的事來了。她相信一個人的信仰只應該有一個的,不該有許多,而且許多意念雜在一塊決不能成為一種信仰。於是她對於那些人物,那些把新思想只能實行於理論上,甚至於只能寫在文章裡的人物,從根性上生了懷疑了。可是她相信——極其誠實的相信,理論和行為的一致,在這一點上面表現出新的思想和偉大人格的,只有一個人——一切都沒有一點可懷疑的洵白了。想到他,便立刻把眼睛又望到窗外去,那天空,依樣是混沌著,可厭而且悶人。 於是她又想,「一定不會來了!」並且長久都墜在這思想裡。末了,她忽然覺得這房裡的空氣冷了起來,一看,那壁爐裡的火光已經是快要熄滅的模樣,便趕快添了一些煤。不久,從許多小黑塊之中飄上了藍色的火苗,爐火慢慢地燃上來了,房子裡又重新充滿著暖氣。她的身子也逐漸地發熱起來。這時她的思想轉了方向,帶點希望的想著: 「也許……那可說不定的!」 可是這一種屬可愛的思想又被打斷了,因為徐大齊出她不意的走了進來,一隻手拿著貂皮領的黑色大氅,大踏步走到她身邊,而且坐下了,慰藉似的問: 「悶麼?」左手便放在她肩膀上,接著說:「天氣可冷極了。颳風真使人討厭。還好你們是昨天到西山去,如果是今天,可逛不成了。」 「對了,颳風真討厭!」她回答。此外便不說什麼話。並且從一隻大的巴掌上發出來的熱,使她身上有點不自在起來。她裝著要喝茶的樣子跑到茶几邊。 「勞駕你,也倒一杯給我。」 「喝不得,」她心中含點惱怒地撒謊說:「這茶是昨天泡的。」 徐大齊又要她坐到這一張長椅上,並且得意洋洋的告訴她,說他剛才和那個南京要人在車站裡握別的時候,彼此的手都握得很用力,而且他們私談了很久,談得很投洽。因此他認為他以後決可以選上中央委員,至少他有這種機會。他又告訴她,說他對於將來中央委員的選舉上,他已經開始準備了。他說他先從北平方面造成基本的勢力。這一點,他現在已經有很充分的把握了,因為只有他一個人能調和各派的意見,而各派的人物都推崇他,他極其自信的說著他的政治手腕。他並且說他現在將採取一種政策,一種使各派都同意他而且欽佩他的才能。最後他意氣高昂的向她說: 「如果,那時候,我們在西湖蓋一座別墅,我常常請假和你住在一塊。」 素裳笑了,一種反動的感情使她發出這變態的笑聲,並且驚詫的瞥了他一眼,那臉上,還浮著「政治家」得意的笑容。她自己覺得苦惱了。 於是到了吃午飯的時候。 在她吃了飯沉思在失望和許多情感之中的時候,她忽然聽見一種穩重的腳步,一聲聲響在樓梯上,她便從椅子上一直跳了起來,跑到樓梯邊去。 「哦……」她心跳著,同時在精神上得著一種解放似的,叫了這聲音。她的眼睛不動的看著一個灰色的帽邊,一個黑色的影子,一個……為她想念了大半天的洵白來到了。她歡喜的向他笑著,並且當著徐大齊,坦然的,大膽的把手伸過去,又緊又用力的握著,握了許久。她完全快樂地站著,看著他和徐大齊說話,一直到瞧見《日語速成自修讀本》時候,這才想起了,便趕緊向徐大齊說: 「我想學日文——從前我不是要你教我麼?我現在請施先生給我一點指導。」 「好極了,」徐大齊立刻回答,「日文中有許多有價值的書。可惜我太忙,不能直接教你——」便又向著洵白說:「應該謝謝你,因為你代了我的勞……你現在喝一點紅酒好麼?」 洵白說他不會喝酒。於是談了幾句話,這一個「政治家」便看了一看表,說他有點事,走了。臨走時,他非常注意的看了她一眼。 素裳便低聲的問: 「這樣大的風,你不怕麼?」 洵白微笑著,過了半晌才輕輕的,似乎發顫的響了一聲: 「不……不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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