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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這種種,在他的思想裡造成一片革命的光輝,仿佛在他的周圍,那對於帝國主義的示威的口號,已經開始了——象雷鳴一般的傳播到全世界。

  當他走到王府井大街的時候,街上的市民一群群地,尤其是在東安市場的門口,聚集得更多的人眾,大家象半瘋癲的樣子,看著剛剛出版的五卅慘案的畫報。那報上印著五卅慘案的發生地點,和水門汀上躺著,蜷伏著,爬著,裸著,種種中槍的屍首。其中有好幾個人的屍身已經黴爛了,臉腫得非常大,四肢膨脹著。每一個屍身上——胸部,臉部,或者腰部,都現著被槍彈打穿的洞,湧著一團血。這樣的畫報是從來所沒有過的,同時也是從來所沒有過的一張難看的,悲慘的,使人憤慨的畫報啊。

  這畫報的內容,完全把街上的市民激動起來了,有一個五十來歲的老太太忽然在人群裡忍不住的哭了起來。反抗帝國主義的強盜行為,和同情這些被壓迫的同胞的被害,這兩種情緒象兩道火蛇似的同時在民眾的心裡燃燒了。的確,誰能夠把這樣殘忍的暴露當做風花雪月的鑒賞呢?沒有人!誰都不能把這樣的畫報當做一幅裸體畫的美術品的展覽。當然,這不是一幅好看的畫呀。而且,簡直是張戰報呢。一張被壓迫民族——殖民地——無產階級的開始鬥爭的戰報。因為,那畫報裡面所包含的嚴重的偉大的問題,只有用鮮紅的血來解決。被壓迫民族是不能夠從和平里得到解放的,在和平的圈內掙扎,只是加重了壓迫的桎梏。麵包不是由別人施與的,這是應該用我們自己的力量去獲得。所以這一張畫報成為一粒火種了,深深的落在每一個看報市民的心中。他們激昂地看著,憤慨地叫駡,互相同情地向不認識的人發著反抗帝國主義的議論。有許多人簡直表現了原始的人性:

  「他媽的B!一個換一個,復仇!」

  還有許多青年的洋車夫,工人,店鋪的夥計,仿佛有立刻暴動的樣子,大家粗暴的叫著,紛亂著。「打到東交民巷去!」有的人這樣喊。

  街上的巡警也把他的槍枝掛到肩頭上,拿一張畫報看著,顯然他是被那些屍首感動了,不但沒有去干涉馬路兩旁的人眾,還參加了這沒有秩序的市民的行動。

  這種種情形,非常尖銳地映在劉希堅的眼裡,他一路都被這可寶貴的情形迷惑著。他的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愉快的感覺。他的思想又立刻象一隻風車,旋轉著,沒有停止地,在他的心裡建立了這一個信念:

  「那偉大的示威有立刻實現的可能!」

  於是他走過了王府井大街。別的地方也同樣的有著許多群眾,幾個人或者幾十個人一團地,在那裡看著畫報,被畫報激動著。

  在西長安街的地方,他看見張鐵英和另外一個不認識的同志,向街上的行人散著傳單。當他走近她身邊的時候,張鐵英便微笑地給了他一張。

  「謝謝你,」他笑著說。

  張鐵英沒有再理會他。她仍然執行她的職務去了。他看著她勇敢的發傳單的樣子,尤其是看著她的寬大健碩的背影的活動,不自覺的又想起:

  「什麼時候看去,她都像是一個足球隊的選手似的。」接著便聯想道:「可惜她不會踢足球,否則,遠東的體育運動,她是有資格去獲得錦標的。」

  可是這一個無意識的想像,他立刻把它丟開了,只想著張鐵英的身世和她的勞苦的工作,覺得這實在是一個不容易得的可佩服的女同志。並且覺得散傳單也應該象打槍一樣,一粒子彈是應該換一個敵人的,一張傳單也應該有一張傳單的作用。於是他覺得他手裡的傳單有分給另外一個人的必要,便給了一個穿灰布大褂的,還說:

  「看完給別的人!」

  那個人向他很驚訝地望了一下,把傳單接受了。

  劉希堅便懷著愉快之感的向西單牌樓走去。

  「希堅!」忽然有一個人叫他。

  立刻,王振伍從人叢中出現了。他跑到他身邊來,站著,伸出那一隻熊掌的手,緊緊的握著,一面微喘的報告說:

  「行了,行了,一般民眾的熱度都非常高!」

  劉希堅向他笑著。他看見王振伍好象跑了幾十裡的樣子,顯得很疲勞,而且那汗點,一直從他的舊草帽裡流出來,順著腮邊流到頸項上去了。

  他把草帽脫下來當做一把蒲扇,用力的扇了好幾下。

  劉希堅便問他:

  「你怎麼這樣忙?」

  「可不是,」他擦著汗水說:「我正在忙得要死呢——從東城到西城跑了兩趟,一個車錢也沒有。」

  「現在完事了沒有?」

  「完了。你呢?可不可請我吃飯?」

  劉希堅向他示意的點一點頭,他們兩個便走了。穿過熱鬧的西單牌樓,同時穿過那些澎湃著熱情的民眾之群,走到三星公寓。

  公寓裡突然變了一個異樣的景象了。許多學生把畫報釘到牆上去。仿佛每個人都需要這畫報中的死者——那槍洞,那血,那殘酷的帝國主義的罪惡,來刺激這跳動于熱血中的青年的心。大家把可怕的畫報當做可羞恥的——同時是應該報復的標幟,高高的掛著,比他們一切從小說月報上剪下來的那希臘神話中的美術畫,重要得多。並且這種表現,立刻就深入而且普遍化了,全公寓的學生的房子裡,都釘著這樣的一張。有的還在這畫報旁邊寫了血淋淋的字,表現那鼎沸的熱情,和強烈的意志:

  ——你們的血是為我們流的,我們的血也要為你們流的。

  ——你們的死是有代價的,你們的代價就是我們用血來鬥爭!

  還有一個女學生,她完全用女性的感傷來寫著:

  ——你們的樣子是很難看的,但是我愛你們,並且我要為你們而開始愛無數的貧苦的群眾,我的愛比宇宙還要大!

  在青年的心中的世界,完全起著猛烈的風暴了。任何人都從這慘案的寫真,在言論上和行動上,發了瘋狂。

  公寓的女掌櫃也深深的被這種瘋狂傳染了。她居然不吝惜的拿出四吊錢,要夥計買了六張畫報,一張貼在公眾的走道上,一張貼在櫃房裡,一張貼在她自己的房間裡,還有三張她叫夥計拿到胡同裡去貼。並且,她好象這地球出了毛病,時時刻刻都關心著各種新的消息,常常象一個採訪員似的,站在「先生們」的房門邊,聽著有許多懂有許多很難懂的「先生們」的議論。

  劉希堅在這種激動的氛圍裡也覺得增加了他自己的興奮。他感著光明和勝利。所以他坐在房子裡的籐椅上,得意地吸著煙,而且得意地把煙絲吹出幾個圓圈,如同把這些行動當做他自己的——對於將來無產階級革命勝利的慶祝。

  同時,王振伍也得意地斜躺在床上,帶點笑意的沉思著,一方面又顯得很疲倦瞌著眼皮。他今天是做過很多很吃力的工作的,而且跑了十幾裡路。這時他躺著,仿佛他生來第一次休息,身體上流動著許多舒適之感。

  過了幾分鐘,他從床上翻身起來了,向著吃煙的劉希堅,非常開心的問:

  「今天那個會的情形怎麼樣?」

  「你說的是聯席會議麼?」

  王振伍點著頭,一面用非常大的注意力,看著對方的臉部,現出十二分準備聽話的樣子。

  劉希堅便告訴他,那各界聯席會議的情形。從那會議上——他說——我們已經確定了一些具體方案,這些方案對於目前來說,都是必然的。接著他把各種決議述說了一遍。

  「現在,偉大的總示威,只是技術上的問題,」他結束的說。

  王振伍從那聚精會神的態度上,完全聽得入神了。他歡喜得跳起來,跑過去和劉希堅握著手,一面近於粗暴的說:

  「好極了,我們的勝利!慶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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