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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她望著他,一面便帶著驕傲的聲調說:「發傳單,募捐,以及別的種種援助。」

  劉希堅微笑地望著她,覺得她實在太熱情了。

  「你得了什麼消息沒有?」他接著問。

  白華仿佛回憶似的想了一想。

  「聽說上海已經總罷市……」她說。

  「沒有聽到電車,電燈,印刷工人等等,也立刻要罷工麼?」

  「還沒有,」她回答。「如果能夠引起總罷工,」她接著說:「那實在是一個有力的表現。」

  「對了,」劉希堅說:「罷工是直接的給英日以猛烈的打擊。因為中國工廠——尤其是鐵機工廠和紗絲工廠,差不多全部都是英日資本的企業。他們會因為罷工而受到極大的損失。」

  「我覺得我們還應該運動西崽罷工。」白華也感著興味的說:「外國人在中國是特別享福的,雖然差不多在他們本國都是很窮的,可是一跑到中國來,便立刻闊起來了,他們都不想自己來勞動,都用中國的西崽替他們做僕役的工作,所以西崽罷工,也是直接的給他們一個打擊。」

  「不錯,不過這只是使那些外國人感到起居上的不方便。我們給他們以重心的打擊,應該使他們受經濟上的損失,使他們失去——至少是減少在中國所得到的特殊的權利,所以收回租界和撤銷領事裁判權的運動是必要的,是目前的急務。至少這兩種運動可以給他們一個威脅,使許多外僑的心裡發生恐慌……」

  「那末,我們要民眾向他們示威了。」

  「當然的,只有民眾——廣大的民眾的示威,才能夠轉變帝國主義對於我們中國的觀點,就是說,只有全國民眾一致的向帝國主義作反抗的示威,才能夠解除他們的壓迫,才能夠解放我們自己,才能夠把我們從殖民地的地位上獨立起來。而且這獨立的存在,我們還必須全世界被壓迫民族起來……」

  白華興奮地聽著,興奮地說了許多意見。在偉大事件的面前,她的言論的出發點已經漸漸的離遠了她原來的一些理想。因為,具體的事實的教訓,不容許任何理想主義者再繼續做美麗的夢幻。同時,五卅慘案當中的流血——這種血不是美術家為點綴裸體畫的女人唇上的顏料,不是歐洲紳士們喝的葡萄酒,不是中國風流人物所鑒賞的牡丹花的顏色,而是在人類中的強暴者的罪惡的暴露,和弱小者被殘害的精神的映射。任何人——除卻帝國主義者以及它的附屬物的資產階級之外——對於流血——那連貫地從槍彈眼中流出來的血,那屍首——那暴露在水門汀上的屍首,都不能站在旁觀者的地位,都不能當做茶餘飯後的新聞而閒談著,也就是,任何人都不能不從心坎裡燃起一盆憤怒的火焰,把這火焰和別的火焰聯繫,聯成一片,變成毀滅世界帝國主義的巨大的烈火。現在,這烈火的種子已經從上海民眾的心坎裡燃燒起來了,同時象一條導火線似的燃燒了全國的民眾。白華的心上也騰騰地飄拂著這種火苗。她並且把女性的同情放到這火苗上。這時,她的臉頰緋紅地,如同那火苗已經飄到臉上來的樣子。

  隨後她猛然聽見隔壁的鐘聲響了兩下,她吃驚的看了表,的確是兩點鐘,便覺得她應該回去了。

  劉希堅送著她,一路握著她的手,感著十分愉快的低聲說:

  「我們好好的幹,白華,你可以從事實中得到許多證明——空想的社會主義是沒有用的——何況中國的無政府黨人更超乎空想以上。」

  白華在心裡是接受了他的話。但是她沒有回答,只默默地走出大門,沉重的說出一聲「再見」。

  劉希堅便單獨的留在院子裡。因為他沒有瞌睡,以前的睡眠被興奮的談話趕跑了。這時他的頭腦裡只裝滿了思想——複雜而且澎湃的思想。這思想一息不停地在他的頭腦裡活動,如同許多擴大的空氣在氣球裡活動一樣,慢慢的漲起來,使他感到仿佛他的頭腦已經漲得異常之大,恍然是漫畫的大腦袋的樣子。他好幾次都用心的去注意他的影,都沒有看清,因為夜是深沉著,星光很黯澹,天野象一片無邊際的黑幕,罩著地球上的熟睡的動物,植物,以及房屋。

  他單獨的從東邊走到西邊,重複的走了許多趟。他的思想也似乎跟著他的腳步而響著聲音,響在他的頭腦裡。

  隨後他停止散步了,坐在一張板凳上,仰望著遼遠的天空——夜是不變動的沉默著。夜聲是細小而且隱約。各種蟲鳴的流動也顯得十分秘密。可是他的思想的波浪仍然在那裡衝擊著,紛紛地濺著這樣的浪花:

  ——民眾被烈火燒著,要自動的起來了。

  ——總罷工是可能的,而且是必要的。

  ——上海的民眾已經象狂風急雨一般的在暴動。

  ——北京也要哮吼的,獅一般的哮吼的。

  ——被壓迫民族的總示威……

  這些浪花越濺越多了,最後變成各種尖銳的微生物似的,深入到他的思想的細胞裡。他覺得把這些微生物有系統的而且健全的組織起來,是非常緊要的,也正是他自己目前的任務。並且覺到一個人生存在這樣的工作裡,實在是一種歷史上的幸運——當然,能夠在大革命——建設社會主義的革命的巨浪裡,做一個鬥爭的戰士,都一樣的有著歷史使命的價值的。他自己,雖然還沒有對於這使命盡過何等卓越的努力,但是他是在步步努力著的,向著那最高層的建設而邁步,不懈怠,而且急烈的前進,便覺得他這時單獨醒覺在這個深夜裡,並不是偶然的事。如果,他不為這堅固的信仰而獻身給社會主義的鬥爭,那末他這時已經躺在墳墓裡面了——躺在那教授學者的名位上,毫無價值。

  時間在他沉思的周圍輕輕的走著;夜在慢慢的變動——更加深沉和熟睡;微風帶來了濕的,含著露水的涼意掠著他的臉;他才把各種思想集中起來,集中到這一個問題上:

  「我們應該用怎樣方法去鼓動北京的民眾作一個偉大的示威呢?」

  他想了種種,覺得這不是一方面所能夠做到的事——這是應該各方面聯繫起來,才能夠獲得勝利的事。於是他想起一件緊要的工作——就是在目前,最切要的,是號召北京各團體開一個聯席會議,決定對於上海五卅慘案援助的辦法。他認為這樣的聯席會議開成了,那就毫無疑義的,會實現北京城的廣大民眾的示威運動。並且他覺得這事情是完全可能的,便欣然地從心裡高興起來,一直把愉快的,同時帶著許多勝利的微笑浮到臉上來。

  他重新向很遠的天空投了一眼,滿含著喜悅的一眼,仿佛他是向著遠處的無數貧苦的群眾,宣告說:

  「鬥爭呀,朋友,只有無情的鬥爭,最後的勝利才是我們的!」

  望了便站起來了,樂觀地在院子裡走了兩趟。隨後走到房裡去,和衣躺在床上,閉著眼睛想著,在心裡擬著幾個重要的提案。

  「記著,明天八點鐘以前要起來!」隔壁的鐘聲便在他的耳邊嗡嗡地響著。

  § 一六

  這一天,推動北京的民眾走上反帝國主義的革命的前途,同時是有計劃的具體的領導著這些民眾的,那北京的各團體聯席會議開成了。從會場裡走出來的劉希堅,仿佛是從一座莊嚴的宮殿裡走了出來的樣子,思想裡還強烈地保留著那會議的嚴重的意義,以及象一層波濤跟著另一層波濤,重複地蕩漾著那許多光榮的決議。

  ——出兵保護租界華人!

  ——撤退英公使!

  ——準備全國總示威!

  ——抵制英日貨!

  ——組織工商學聯合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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